《我与毛一起做乞丐》第九章 我们的第一次讨论

蕭瑜, 回汐 202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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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歸於蕭瑜教授、凌卓女士及雪城大學出版社。


第二天下课后,毛泽东又来看我,他道:“我很喜欢你的文章,我想留着多看几天。晚饭后和我一起去散步怎么样?” 我同意了,并说我会在公共休息室等他。晚饭后散步是学生间非常流行的活动。

第一师范是当时长沙唯一一座真正的现代建筑,人们习惯称它为“洋楼”,它四面被围墙包围,正门外是一条马路,从它分出几条小街。学校后面有几座低矮的小山,被称为妙高峰。学校右边是长沙城,左边是一段通往铁路的五百多级石阶,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湘江沿岸。湘江是湖南省最长的河流,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川流不息。湘江中央有一个长长的岛屿,上面种植了成千上万棵橘子树,岛屿因此得了“橘洲”的别名。到了橘子成熟的时节,从远处望去,橘洲就像一朵金红色的云团漂浮在水面上。我和毛当时所作的诗中,常有咏“橘云”和“橘云洲”的诗句。 再往前三里,便是岳麓山,那是一座很高的山了。

有的学生喜欢都市的热闹,而有的学生则喜欢背道而驰,以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江流、山峦和似是自山间流溢的云彩。在礼拜天,我们中一些人常常沿着河岸步行十里到一个叫猴子石的地方,那是一块形状肖似猴子的灰色巨石。我们能根据眼里猴子的大小,非常精确地判断出距离的远近。

河边风景之优美,令我们诗兴大发。我在日记中记下了许多诗句,这些旧日札记,据我所知,在共产党人没收我家时就被他们毁之一炬了,想到这里我不禁伤感。他们并没意识到这其中有许多是与毛泽东共写的诗词,还有成百封他写给我的书信。我尤其记得他在一本大笔记本上题写了他爱用的一句箴言:“一切入一”。据说共产党人无暇顾及那些被视为珍藏的旧著,他们把大量的东西当作废纸烧掉了。就算他们意识不到这些文书的价值,似乎也难以找到借口来辩护这些纯粹的破坏行为。

我至今仍记得我与毛泽东漫步江边时一首联诗的头几句——在中国,两个人联句是一种很常见的作诗方式:

萧:“晚霭峰间起,归人江上行。云流千里远,”

毛:“人对一帆轻。落日荒林暗,”

萧:“寒钟古寺生。深林归倦鸟,”

毛:“高阁倚佳人。……”

我是否看到了毛笔下的那个佳人,我已记不清楚。后面的诗句我也想不起来了。

与毛泽东同窗的三年半里,我们的晚间散步成为了习惯。不过,我们大多时候并不作诗,因为我们最大的兴趣通常在于讨论,在于听取彼此的各种见解。

我们在江边的第一次饭后讨论持续了两个小时。毛开启话题,说他喜欢我的文章。我的国文老师Wang Chin-an,一位来自宁乡的著名文人,常说我的作文每每使他想起欧阳修的风格。毛——不知是真诚还是刻意的恭维——表示同意Wang的意见,认为Wang老师确实很了解我。时至今日,已四十年过去了,我对Wang和毛说的话记忆犹新,仿佛像是在昨天一般。

我借给毛泽东两本练习册,里面有二十多篇作文。第一篇题为《评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对于这篇被认为是经典的记文,毛的观点与在我的文章中表达的有所不同,我们花了整个晚上来讨论我们的不同看法。 历史上严光的故事是这样的:

光武皇帝刘秀是汉朝的一代明君,在位三十三年(公元25-57年)。他在登基之前,与少有高名的严光保持着非常亲密的友谊。刘秀登基后,请严光助其治国。严光到了都城,和他的皇帝朋友同卧一榻。作为他们极为亲密的证明,据说在夜里,他还不自觉地将脚伸到了皇帝的龙体上。光武帝请严光出任宰相,当他看到他的朋友为此犹疑时,甚至赐予他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权力。 但严光并不渴望仕途, 他认为这是一种卑鄙的职业,而且他可以肯定,如果他接受了朋友的提议,就没有人会相信他的目的完全诚实和无私,因此他拒绝了。

光武皇帝再三恳请,却无法改变严光的决定。他离开了都城洛阳,回到了浙江山中的富春。在那里,他过着平静的退隐生活,大部分时间用来钓鱼。直到今天,富春江有一处叫严陵濑的地方,就是因严光喜爱在此处垂钓而得名。他在四十岁时逝世,而他的生平成为了传奇。宋朝时,为他修建了一座祠堂,并请当时宰相范仲淹作文记之。这篇文章在后世广为流传,并作为“精选文段”被列入所有文学课程。国文老师经常要求学生在读完这两位汉代名友的故事后,撰写自己的感想。我借给毛泽东的练习册上的第一篇作文,就是这样一篇读后感。

范仲淹的文章仅二百一十九字,主旨是对光武帝和严光的景仰之情。他认为这两人都展现了杰出的高尚品质,光武帝求贤若渴,而严光不为权力和俗名所动。

我读这篇文章时,并不同意范仲淹的观点。我在我的作文中解释,我认为皇帝只是请他的好友帮助他解决艰巨的政务,没必要把这个请求看作是求贤若渴。我也不认为严光有如我们被要求理解的那么高洁,如果他明知道自己不会接受委任,又何必去拜见皇上又和他同卧呢? 这不是他虚荣心的一种表现吗?

毛泽东提出了一种不同意见,他认为当刘秀登基后,严光就应该学着像两百年前的张良辅佐汉高祖那样,去辅佐光武帝刘秀。我反驳道:“显然你没领悟严光的观点。”

我们争论了很久,最后我说:“如果严光听到你的想法,他会说你卑鄙的。” 我话锋转得太急,毛顿时尴尬又脸红,因此我试着用玩笑结束讨论:“好吧,”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做了皇帝,你会发现你是不会让我和你睡一张床,还把脚放你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