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胡汪营业……

来源：《国闻周报》民国二十六年第二、五、八期“篠园谈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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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胡家乘及其青年生活/ 篠園

今秋客岭南。乐斋老人邀余作罗浮之游，联床累夕。谈胡展堂（汉民）汪季新（兆铭）家乘，及其青年时代之生活。醰醰有味。泚笔记之。

老人之言曰：胡汪二君，尽瘁党国，丰功伟业，自有党史纪之，无待吾人之赘言。吾之所欲告君者，弗系是也。胡汪之先，皆非粤籍。胡籍江西吉安县，汪籍浙江山阴县，均自其曾祖或祖游幕至粤，寻而占粤籍为粤人焉。

清代县之附于会垣者曰首县，或三焉，或两焉，以两首县为大多数。粤垣之两首县，即南海、番禺也。其辖境自布政司署中分之，（署建于全城之中心）署迤东为番禺，署迤西为南海。而关厢则又有东西南北四关。东西南三关在城外，确为关厢。惟北关限于小北门内一隅，故又名小北，即胡汪钓游之地。粤谚谥之曰『北关崽』或『小北崽』是也。

前清官幕两途，卜居于北关者为多。其子弟恒有注番禺捕属籍，应考童子试。试而售焉，正式取得粤籍为粤人，试而不售，则捐纳为粤官，比比皆是。曷言乎捕属。清制，县之下设巡检典史等官，佐治庶政，惟不能受理诉讼。界县境为若干区，设若干巡检分司之，部民之隶其下者称司属。县境之附于会垣者，非巡检所能治，则别由典史治之。典史又名捕厅，故部民之隶其下者称捕属。是以捕属之户籍颇泛滥，而无甚稽考者也。

胡汪皆番禺捕属人。胡之先不甚显，自乃兄衍鹗字青瑞者，注番禺捕属籍应试为诸生，于是固定为粤人。青瑞幼孤贫，弱冠携其弟展堂以舌耕为活。会有广州府刑幕浙人石春圃，延之课两子开璞开森读，（开森后改名光瑛，传言展堂下世前，即与此君对弈而致疾动者也）展堂从焉。展堂幼学之根柢，得力于乃兄为多，故一生友于最笃。展堂初应童试，取名衍鹳。后更名衍鸿，始于光绪戊戌年获售，座主为长沙张百熙，与前交通总长叶恭绰为同岁生。越三年壬寅，应乡举。（是年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头场四书文首题，『为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展堂以辟平权自由立论，大旨言先之即非平权，劳之即不自由。座主裴维侒夏孙桐激赏之，因以获售。（庚子以后，梁启超之新民丛报，输入平权自由之说，留东学生界书报，从而扬波汨流，一时青年举子，如中风狂走，展堂固亦其中之一人，惟守旧之老辈，则甚不谓然，有辞而辟之者，自邀欣赏，展堂偶为此论，未必其衷心之主张，诚以应举之文，为敲门砖耳，与名山事业不同，不足为贤者病也。翌年癸卯乡试，为区某捉刀，又获售，得资钜万，家计稍稍裕。寻以官费留学日本弘文学院之速成师范，（日人嘉纳治五郎主之，范源濂为之介，其时各省为造就师资计，纷纷派遣，展堂等十余人，即由两广总督选派者也），六阅月毕业回国。如桂林，为广西师范学堂教习。（该堂监督沈赞清，闽人，文肃公之孙，其时以候补道需次广西，与展堂为旧识，故招邀之，）未几又返粤，与朱淇创办岭海日报。其时广东著名之大报有三。一曰羊城报，钟荣光主之。（钟年已七十，尚健在，现任岭南大学校长，）一曰时敏报，（广东之私立学校，以时敏学堂成立最早，规模最大，现时本市西区之国民大学即其故址，时敏报，系由时敏学堂董事黄景棠、陈炳煌等出资经营，故以是取名，）孔昭焱主之。一曰岭海报，（资本家为潘衍桐太史，）展堂等主之。展堂为记者年余，而有再度出国留学日本速成法政科之命。时在光绪甲辰年，即民国纪元前八年也。

汪之先，累世为名幕。季新之叔父瑔，即朱君执信之外祖父。（瑔字玉泉，又字芙生，所居名榖盦，学者称榖盦先生。朱君执信父名启连，字棣垞，亦浙绍人，为瑔之入室弟子，故以女妻之，久客广东按察司幕，负时名，博学能文，不亚于瑔，）少随其父自山阴原籍至粤，游幕各州县。晚岁跻至粤督幕，历刘坤一、裕宽、张树声、曾国荃四督，皆礼重之，故有声于时。匪特以申韩术见称，兼工骈体文及诗词尺牍。（嘉兴张鸣珂辑骈体正宗续集，录其文如千首，诗则张维屏陈澧交许之，而文廷式为之序，词则叶衍兰盛称之，）所著有随山馆集十八卷，随山馆诗简编四卷，无闻子一卷，松烟小录六卷，旅谈五卷，尺牍二卷行世。海内仰为词宗。自其子兆铨，（字莘伯，以父学世其家，兼通医术，）中光绪乙酉科乡举，始占籍而为粤人。兆铨之从弟兆镛，亦名孝廉，游幕四方，癸卯甲辰之间，为粤督岑春煊罗致幕下，此即季新之异母长兄也。（兆镛字伯序，又字憬吾，着有微尚斋诗行世，现年垂八十，为广东老儒之一，）季新尚有同母兄兆鋐，（字叔龢）试甲辰年县案首。季新为府案首。（科举时代，童子试，为三试，一试于县，曰县试，再试于府，曰府试，三试于学院，曰院试，三试及格，始为生员，县府试列第一者，曰案首）兄弟同案，获元游庠，（院试座师朱祖谋）一时传为佳话。叔龢寻染疫下世。季新年甫弱冠，才华秀发，丰神玉映，有卫玠璧人之目，好学尤孜孜不倦，长老交誉之。会有浙人刘子凡（忘其名）者，与憬吾同客岑春煊幕，颇投分，刘有妹，与季新年相若，慕其才名，愿缔姻好。憬吾诺之，遂为季新委禽焉。其时天足之风未盛，刘女犹裹足，季新心滋不悦。然其天性温良，不欲与人决裂，既奉兄命，只可曲从。而居恒念及，辄郁郁于中。（季新于民元回粤，始与刘女正式解除婚约，而刘女亦矢志不嫁，闻习西医以谋生活，）重值叔龢之变，雁行折翼，弥切感伤。时欲得闻远游，藉以脱离环境。属有官费留学机会，兼得遂其求知之欲，故班生此行，如登仙焉耳。

辛丑和议告成之后。清廷开敏之重臣，如袁世凯之流，颇知变法图强，讲求新政。务广派青年于国外，转输其学。以欧美费钜，移其趋向于东瀛。而东瀛人士，亦欲延揽之，一则推行己国文化，二则吸收外人资金。惟以我邦需才亟，则又设速成科以施行特别教育，先之有速成师范，继之有速成法政，此皆不与日人同学之特别教育。以诸生无日语根柢，设通译焉，利其听受。法政速成科者，即附设于东京麹町区私立法政大学之内，校长为法学博士梅谦次郎（开办之初，亦由范源濂与之接洽，）其第一班创始于癸卯年，人数三四十人，知名者如杨度、张一鹏、夏同龢之属。翌年甲辰会试后，清廷实行废科举，兴学校。为是科之新进士，设进士馆，以科学课之。并奖励其出洋留学。除王赓（揖唐之原名）、陆光熙（清末山西巡抚陆钟琦之子，以翰林院庶吉士留学日本士官学校，辛亥，随父任所，同死难，）少数留学士官外，余子多趋于法政一途。而各省督抚，又仰承风旨，纷纷遣派官费生日多。有志之士赢粮景从，私费生亦不少。是以第二班人数，即陡增为二百六七十人。嗣后陆续添开数班，亦各百余人。总计前后毕业人数，千人以上。近三十年来，革命元勋，政海名流，议坛健将，金融巨子，秋曹老吏，多从此出，（多数由速成科毕业，升学专门部或大学部者，）足见其得人之盛。而汪胡尤为最著者也。

粤省之选派法政生，正在甲辰之夏。维时总督岑春煊，督师前赴广西剿匪。（广西匪首陆军阿法，声势浩大，为患全省，前任巡抚王之春，束手无策，致欲借助法兵以剿平以，留学界以国权关系，闻而哗然，各省舆论，亦纷纷反对，王抚用是不果，此为当日一件大事，岑在川督任内，肃清余蛮子股匪有功，清廷甚倚重之，调督两广，意即资以平乱也，）张人骏抚粤，是以主持是举者非岑督，而张抚。非两广学务处，（先是学务处曾两次派遣东西洋留学生），而广东课吏馆。课吏馆者，为候补人员而设，其制略如书院。张抚以选派之役，委诸课吏馆办理，其意在兼收官绅两途。是时馆长为候补道李光宇，山西人，余（乐斋老人自谓）之父执，其人办事尚认真。选派之方，仍为考试，额定录取五十名。考试之结果，本省士绅居多，官吏仅少。一时知名之士，除胡汪外，如朱执信，（原名大符）古应芬，李文范，陈融，金章，孔昭焱，叶夏声等皆与焉。每人发给治装费二百元，每年学费四百元。行有日矣。不知何人赞胡孔二人于张抚，谓其办理报馆，（胡办岭海报，孔办时敏报，说已见前，）必非良善之辈。盖其时新闻记者，有斯文败类之称，见诸清廷上谕。张抚且面告李道，谓吾于戊戌以前为藩司，已知孔某与梁启超等，创办澳门知新报，议论激烈，为御史纠参，奉旨查办。距今已七八年。现查考试名册，孔某年仅二十四岁，是其人于十六七岁时，已为报馆主笔，决非安分。因命将胡孔两人治装费扣留勿发。终经李道及张抚之幕僚候补知府方怡，再三为孔缓颊。而展堂亦赖首府陈望曾（笔者案：首府即广州府知府）之斡旋。得将经费领出。一同于七月初旬放洋。此展堂出国前所遇之波折也。

同行五十人中，叶夏声年最少。其时清吏严禁学生剪发，故留学界尚多蓄发者，以辫发盘于顶上，触目皆是。叶夏声甫抵香港，首先将辫发翦去。一同乘轮至神户，转车赴东京。展堂有从弟，先展堂东游，正流寓横滨。闻展堂来，迓之于滨站，挽留下车小住数日，展堂从焉。因此脱离团体。该团体抵东京，仅四十九人。公使杨枢，已为觅定馆舍，实时传见。发觉叶夏声已去辫发，勃然震怒，大加呵斥。及对团体严厉训责。各生多忿恚不平。归而谋与对抗，谓必翦公使辫以相报复。展堂住宿横滨一宵，已为翦发之第二人，闻悉此事，亦以书抵东京，参加运动。杨枢遣其参赞马廷亮及使馆学生谭学夔，出面调停。四十九人团体中，不少温和派，有鉴于蔡钧时代，大闹使馆一役，结果退学，认为一种失败，主张隐忍，故暴举未至实行。而威吓之函发出。杨枢见其署名者少数，不加深究。旬日以后，法政速成科第二班开学，杨枢莅校，诸生全体亦即入学，此事本可寝息矣。

乃有岑德复者，春煊之侄，名为留学，实则监视学生。有日，杨枢召德复至署，告以此次风潮，为胡汪孔三人主动。嘱其函告春煊，传知各该生保人，加以戒饬。展堂保人广州府陈望曾，为其父执。季新保人为乃兄憬吾。各去函谴责。翌年（乙巳）中山先生莅日，改组同盟会，两人遂加盟焉。寻创办民报，分任记者，公然发表革命文字。展堂易名汉民，季新取名精卫，均自此时始，（汉民，精卫，皆当日之笔名，展堂以姓胡，故名汉民，表示不是胡儿是汉儿之意）是年之秋。日本文部省取缔留学生。八千子弟，愤然与争，退学之声，甚嚣尘上。维时两江总督周馥，正试办征兵。同盟会中之激烈派，有主张回国应征，以便运动军队者。于是退学风潮，愈加扩大。惟展堂季新，以革命时期未熟，独不谓然，反对退学之议最力。激烈派愤恨之者，致将宣布二人死刑标语，揭贴于留学生会馆。而展堂季新不惧也。卒之其主张胜利，退学者居极少数。丙午之夏。法政速成科，二年期满毕业。（原定一年半后延长为二年）孔昭焱试第一，季新试第二。粤省各生，均列前茅。于暑假后，又已纷纷转学专门部或大学部，以求深造。惟杨枢于汪胡孔三人，迄未能忘情。又咨会岑督，谓此三生，皆危险分子，不宜听其久留东京，致滋煽惑。岑因咨复杨使，勒令该三人回国，如不遵从，追缴学费。闻孔初未加入同盟会，迫于父命回国。展堂季新，则从此掉头不顾矣。（展堂夫人陈淑子女士，为陈融女弟，其时已随同留学东京，展堂更无内顾之忧矣，）夫其赫赫之勋，岂不于彼时发轫哉。余谈两君，偏重其青年事实。迄其贵盛，云泥分绝，余不深知。但又有一小节，略足觇两君性格之不同者。从前科举时代，一般对于座师，颇为隆重，尤其是乡会试之座师。然亦有持「有约乾坤不受恩」之说，漠然置之，或加以别择，可师者师焉，不可师者不师之，如李慈铭康有为诸先哲皆是。然众或目之为狂。闻季新于座师朱古薇（祖谋）侍郎，曾修弟子礼。而展堂于座师夏闰枝（孙桐）太史，则从无往来。夫二君皆党国数一数二之元勋，其于前清之科名，岂有足轻重。而其对于师门，各秉一义，则又如此。是亦一趣闻也已。

以上乐斋老人之言也。世之人于一代伟人，每欲详其微时轶事，或欲悉其成功之由来。浏览兹篇，庶几得之矣。至老人以周甲以上之高年，述三十年前之往事。其记忆或间有错误，抑未可定。阅者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