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1×2】不可梦

回汐 2020-08-25

刚喝空的酒坛骨碌碌滚到床角,只披了一件中衣的大偃师散发赤脚在屋内晃来晃去,方才是橱柜里的最后一坛酒,如果他再不出手阻止,这货怕是要到院子里把那些陈年旧酿都刨出来喝干。

“谢衣!”

那一双赤足无所顾忌地踩在流淌着残酒的地板上,在昏暗灯火下白得刺眼,他花了两秒时间来理解这个醉鬼在表达什么——确实是在叫他没错。

“……你不要再叫我谢衣。”

“那我叫你什么?喂?那谁?”大偃师凑过来贴近他的脸,“我给我的每个偃甲起名字,竹笋包子、苍穹之冕、通天之器……你肯定是想要一个这样的名字,那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他似乎真的开始煞有介事地思索,被起名的对象乘机脱开身来,指挥着几个偃甲卫兵进来收拾残局,然而未等它们抄着工具进来,他自己就被拽着拖出了门外。

“谢衣!今晚月色真美,我们到外面来喝!”

在绝大多数时候,谢衣至少看上去还是冷静而理性的,眼下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出现,触发原因他暂且不明。直到最后谢衣呈大字状躺在院子里,旁边是东倒西歪的空酒坛子。秋夜的草地已有漉漉的湿意,常人这样躺上一会儿,是要感风寒的。但他知道谢衣不会,谢衣的来处是一片苦寒荒原。


“我有些累了。”谢衣喃喃,“你过来吧,我们睡在这里。让偃甲去把灯熄了。”

“我也是偃甲。”他没好气地说。

他只得开始宽衣,并作出无奈的提醒:“如果你需要,完全可以直接控制我的睡眠。”

“不,我不会,”没料想谢衣听罢便坐了起来,面颊仍是绯红绯红的,表情严肃,格外郑重地看着他。“你要学会自己思考,试着数羊?放空?意淫?或者别的什么方法,都是程序支持的,你会睡着,就像常人一样。”

说罢似乎觉得不对,又改口:“你本来就是常人。”

他对于自己的创造者在某些时刻某些措辞上的偏执感到难以理解,然而不得不继续宽衣,随后在谢衣身侧躺下。

只剩一件中衣的时候,他们看起来便完全,彻底地一致了。在弦月撒下的一方清辉中,他们对卧在草地上,如同镜面的两侧。直到谢衣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面颊,发尾与发尾纠缠在一起,镜面便化作一滩水银,和月色一起流淌。


“谢衣。”

谢衣又在这样叫他,用北疆天宇上那座城池的语言,他的名字念出来就像吹散桃花的一场春风。这样的矛盾指令每次在他的脑回路内形成小小的漩涡风暴,不至于宕机,他只是不喜欢这样。他知道自己是偃甲,但谢衣向他复制的不过是一部分智识体系,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他需要一个自己的名字,哪怕是谢二都行吧,主要是,这更方便进行运算。

“今天是七夕节,你知道吗?”

他睁开眼。这是系统储存的常识性信息,他当然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头顶灿烂星汉之中,牵牛织女分别是哪一颗。

“你不是要我睡觉吗?”

谢衣眼神清明且有笑意,他发现谢衣并没有醉得那么沉。

“你知道吗?有一个地方的人,认为在这一天祈求的愿望都会实现。”

“是流月城?你没有告诉过我这样的信息。”

他开始默数偃甲兽,谢衣没有回答他,只是手指勾起他的发梢,像是要确认材质一样细细地抚摸。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没有人能越过银河。这些星星与你我相比,是亘古恒常的洪流,我想要留住的东西,也能寄托在这之上吗?”

“谢衣啊……”

他在心中已数到第七七四十九只偃甲兽,朦胧中听得谢衣再唤了一声,又好像在坐起来端详他的脸。

可是睡眠程序就要启动了。

“从今以后,你要忘了我,记住我。谢衣。”


那当然不是叶海第一次见到谢衣。

不急不缓的脚步落在湿润的青石台阶上,天落着蒙蒙雨,在古老的山林间交织出细密的网,笼罩着那把素色竹伞,随着主人的步伐游移在山道上空。

神通广大的偃师叶海,此时已经悠然穿过了所有机关,站在院门外的山路尽头,看着白衣友人一步步朝他走来。和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而到他们这次重逢,似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三十年?抑或更久,是即使作为一只寿数长久的老妖怪,也要好好思量一番的年月了。

“谢衣!”他站在那里朝下喊去。“你这五个老房子,每一个我等上一年,五年竟是全都错过,我又换着法儿再跑一轮,这是第九年,今天你若是还不来,我怕是又得跑去朗德……”

慢慢走上来的谢衣在离他十数尺的地方停步,从竹伞下露出迟疑的面容,隔着细密的雨帘,不清不楚。

“这位客人。”他说,“阁下是何人,又为何知我名姓?”

见对方愣神不答,他又接上话。

“想必也是同道中人,我那些拙劣机关,竟不能难倒阁下。看这天还下着雨,阁下不妨进屋说话?”


叶海那时想,谢衣大概是真的忘记了。

活得太久,兴许会患上健忘的毛病。可叶海觉得,这个谢衣确乎与以前不同了。没有了那些活泼灵动的细微表情,不再故意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和他玩笑,着实有些遗憾。现在的谢衣只是端坐在镜前,一言不发地任由叶海把他略微蓬乱的发丝重新梳得柔顺。

叶海心不在焉地拢了一把青丝在手里,看着镜中还未戴上单片镜的谢衣的脸,从眉心到嘴唇连成一条坚毅的直线,这副面容依旧是他熟悉的样子,尽管如今这番神情有些可爱的木讷,依旧是他亲近的样子。

叶海想着,手上也开始动作,把与发尾绞在一起的三色丝线一缕缕拆下来,分出三股头发编成松松的辫子,再将所有头发拢成一束。

似乎缺了什么?叶海腾出一只手拉开镜台下的抽屉,两半落了尘的金属发扣在里头哐啷作响。

这样就对了。

不顾还在镜前发愣的谢衣,叶海拍了拍手,转身要去翻箱倒柜。

“谢衣,你的好酒呢?”

谢衣已经想不起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