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小时了了》

蕭瑜 2022-04-26

蕭瑜博士著

藝文誌月刊社

大中華出版社 刊行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十月再版

一、有趣的问题

“请问你一个有趣味的问题:你本身经历的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能回忆早到你的什么年龄?”不知为什么,我从小便喜对人提出这个问题?六七十年来,所得答案,盈千累万,而又各不相同。多数是回忆到五六岁的时候,少数是回忆到一两岁。最少而又最少的,是回忆到他们经历在一岁以下的事。我的一位母舅,他坚信有人能回忆到前生的事。他说他的一位朋友确实能记到他前身的遭遇。我的母舅是正人君子,谨言慎行,所说必有所据。但他是崇拜道教,常搞炼丹炼剑这一套的。他所说的那位能回忆到前身的朋友,或是心理上每种错觉所演成。我很怀疑真的有人能回忆到前生的事;我也怀疑人的生命有没有它的“前生”。

二、从在摇篮里说起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说:人生最早的追忆,最普通最多数的是回忆到他的五六岁时候的旧事,此外都是例外和特殊了。

我本人就是一个例外。我今年快晋七十六岁了。昨日前日的事,今日回忆,已多模糊。但我回忆七十四年前躺在摇篮里的事,却又历历如在目前。

我睡的那只摇篮,是用竹子编织成的一个长椭圆形的篮子,下加木架及着地的四个铁轮,精美坚固。这是母亲第一胎生我大姐时,外祖父送来的大批礼物“奖品”或“慰劳品”中之一。我母亲在二十年中,生了儿女十胎,男女各五人,每生一孩,须摇着此篮一年,摇篮又休假一年之后,再接受它的新任务,我是第四个它承接了的小主人。

我很感觉在摇篮中荡漾的舒服,我离开在母亲怀抱中吃奶的时候,就在摇篮里躺着,躺着自会睡着,睡着自会醒着,醒着就贪摇着,如无人摇着就立刻使用我的武器——哭着。哭的结果,或是抱起来吃奶子,或是摇着,总是胜利的。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我又学会了喊一个摇字,时常从摇篮里发出了命令:摇!或者喊:妈妈!摇!时常由我的小姑母和大姐帮着摇,她们有时不耐烦摇,摇的不是荡漾,而是刺激。我就反抗,嚎啕大哭,哭到母亲来接换摇着,或把我抱起喂奶为止。

后来大了,母亲告诉我,我开始学会走路,只有十一个月左右,并预言我将终身奔波劳碌,要旅行得很远。又我发音喊妈妈摇呀等,在我出生七八个月就会了,并预言我会喜欢说话,但后来也不喜多说话,更非长于言辞,虽酒逢知己时,也滔滔不绝。

乡间夏日,蚊子甚多。摇篮上必撑蚊帐,我极反抗使用蚊帐。母亲大姐她们都要等我睡着之后,才偷偷地把蚊帐挂上。每次醒来,我看见又被一层蚊帐掩蒙,大有受欺上当之感,号哭总是当然的;还哭的有些伤心丧气,须要母亲很多好言安慰,并给以奶头的实惠,我才稍稍甘心。这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自己如今所还记得的,是对那层帐幕蒙蔽的厌恶心情,我常用小腿伸高去踢开它,我也记得常常是先用脚猛力踢开,然后再报复示威——号哭。

我最喜欢夏秋间,全家在院子里月光下乘凉之时,把我摇篮也搬到大院之中,月光之下,我们全家在欢笑谈论,我能在月光下摇篮里安静几个小时不要摇,我很想月光来到摇篮里一块儿玩,一块里睡,常常因为这样想就入睡了(后来母亲告诉我,搬摇篮到月光下大院中,是夏秋间天极炎热时的事,这时我将近一岁了,因为我生于阴历七月)。

我第一回看见月光的时候,我想是一个大实心鸡蛋,圆圆的,白白的,我想它会落下来,会落到我面前,我想舔它,吃它,常在这种期待中睡着了。

我在摇篮里最大的记忆,是我很激烈的反抗离开摇篮而把我睡在大床上的一幕。我们乡间的习惯,小孩只睡摇篮一年,周岁日,白天做了周岁酒(大规模的有亲友几席酒菜欢宴),就在那天挂起摇篮,夜间送上大床睡眠。白天独睡,夜间伴了母亲同眠。我生日那天,午饭后就要睡了,在母亲怀中已睡觉了,母亲将我送上大床,上床时我忽然醒了,看见四周都不是我的安乐窝——摇篮,而是一个陌生的境界,我大哭了。我还喊着:妈妈!摇呀!妈妈说:“今天你一岁了,有这样多客人来恭喜吃酒,你是大孩子了,你应睡大床了,不要哭了,怪难为情的!”我听了哭的反而更伤心,最后还是祖母出来调停,把那只摇篮仍然取下来给我睡。夜里,母亲睡前把我的摇篮安置在大床靠边,她自己睡在大床边缘,她用右臂伸出摇我的摇篮,摇到我睡着了她自己才得安眠。我醒的时候多,一醒就喊“摇呀!”知道她一夜之间,要被我吵醒多少回呢?我那时又哪里知道这是吵扰她的睡眠呢?

后来,一夜,暴风狂雨大作,雷声震天,电光闪闪,一直射入我的摇篮,射到我的脸上。始而我挣扎着,闭了眼睛不理会它,后来雷声更大,闪光更多,似乎满摇篮都是闪光,而条条闪光,都对着我正射而来!如同来了许多尖刀子!我抵抗不住,便开始哭了,喊妈妈了。妈妈就趁此机会,把我抱上大床,睡在她的怀里。一面安慰我,还一面威吓我,她硬说这些闪光都是为我下射的,因为大孩子睡摇篮,雷公不喜欢,所以加以惩罚。我对她这些威吓,虽然未必心服。但母亲怀里的温暖,立即感到舒服并不在摇篮之下了。从此便安眠大床,直到今天,已安眠七十五六年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这场送我上大床安眠的大风暴,是在那年十一月,是我一岁零四个月了,至今每逢风雨雷电交加之下,我被惊醒时,还想寻找在母亲怀里的温暖!

三、断乳的斗争

我满周岁后第二件大斗争,是为的断乳,乡里习惯,孩子吃乳,也以周岁为度。周岁之宴,宾客大用酒肴,孩子也有一席位,喂吃粥类甜食。并先说明,开始上席吃了粥类甜食,以后即不再吃奶。这好像是个预约条件。我在未吃时点头承认了,但吃完了立刻否认,要去母亲怀里吃奶。此时四周的人都讥笑我,说大孩吃奶是丑事。我听见他们每个人的话,但一句我也不信,不听,我照样要吃。结果,还是母亲开恩给我奶吃了。

为我断乳是一件最难的事了,先在母亲奶上涂了苦味,我一样的吃,只头一两口是苦的,以后奶头苦退,又是甜的了。后在母亲奶上涂了辣味,我看见奶头上有些奇异的颜色,我自己用指头拭去。我要求母亲洗掉这些颜色。他知道我发现了“舞弊”的秘密,他们无法骗我了。我们乃将稀粥多加砂糖,并加甜糕点,每隔一两小时,便让我吃饱一顿,饱到我自己再不想要吃奶子,便得到一个甜蜜、和平而自然的解决。后来母亲告诉我,这是我生后一岁半的事了,我如今回忆那些甜点心的味道,还觉津津有味。自此东西南北,周游四方,如看见店子里有与那时同样的糕饼,我必立即买食。

四、曾宫保、九宫保

我家与曾国藩同县,我家湘乡县下里,曾家湘乡县上里,(湘乡县全境分上中下三里)我们乡间士农工商所有的人,叫曾文正为曾宫保,叫曾忠襄公为九宫保,我两岁左右便听惯了叫这两个名字,我自己也会叫这两个名字。我知道是两个人名,而且他家与我家相离也不会太远。但我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世,我还时常希望他们可能来我家作回客人。我很想看看他们的相貌。因为家乡族上有很多跟他们打过“长毛”的人,不断有人说他们的故事,我很爱听,也听惯了。

我曾祖父去世了,一天,大家都报告,说曾宫保家里要来送祭席吊丧了,我格外开心和关心,老是打听哪天会来。我以为曾宫保本人会来,我想看看他。家中忙于丧事,也没有人告诉我只送祭席来,他本人不回来,而且那时他本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后来,曾家吊丧的祭席果然来了,来了许多外乡佬,我向带我的老妈偷偷的问着哪一位是曾宫保?老妈只说曾宫保没有来,我很失望,我的曾祖父在曾家当过家庭教师,还是曾文正的祖父出名请去的,在什么年间?在我曾祖父任涟滨书院山长之前?之后?我一概数典忘祖,至今全无所知。我曾祖父丧事的大场面,当时看热闹的情形,我也毫无回忆。只因曾宫保没有来,没有看见他,我失望的深刻,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我那时因失望而无精打采,如同病了一样,好几天才恢复过来,这是在我两岁多一点的事。自此,便更喜听乡下人打过长毛的,说他们亲身的经历,及曾宫保的掌故。到民国初年有位大师杨怀中先生说:长沙有一位李肖聃多记曾文正掌故。我私记其名,但无从找到那位李肖聃。直至我三十岁后国民政府成立之初,我任农矿部政务次长,我到任时,看见部员名册上,李肖聃正是部中一位秘书。我私心欢喜,等李秘书来见我时,我即问他对于曾公掌故的研究。但亦未得有何异闻。或因他初见长官,不免有些矜持。或因我自己自幼所闻已多,他所知者,在我已觉不足为奇了。

五、小宝宝救了我

在我两岁多的时候,常听我母亲说两句话:“小宝宝,救了我,”她有时哼着,有时唱着,有时拍拍我对我说,有时指着我对人说,我知道“小宝宝”是叫我,但不知道“救了我”是什么意思,我想她是在唱歌吧,我也学着唱,或一个人学着哼,但常把救字唱成纠字,或“求”字。我的大姐,小姑母,有时为我更正声音。

我将这两句话当作歌唱,在什么时候都唱,在什么人前都唱,就在最严肃的祖父同父亲面前我也这样唱着,他们不骂我,只是微笑,我也不知道他们是笑我唱得好,或者是笑我唱得坏。后来,我在外来的生客面前也唱起来了,祖父父亲就禁止我不许唱了。母亲也很温和的教我不要唱了,她自己也不再唱了。我问:“这个歌我唱得很熟了,我很喜欢唱,为什么不许我再唱了呢?”母亲说:“以后告诉你,现在你只该听话,不再唱了,乖孩子!记着!”

自此,我不再唱这两句歌了。但是,我不断的追问母亲:“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唱那两句歌?”母亲说:“等你长大几岁再说。”大姐帮着说:“等你会唱‘救’字,不唱成‘纠’字的时候再说吧。”我说:“我早已改正口音不唱‘纠’字而唱‘救’字了。唱‘救’字有什么难?”我又用力唱:救!救!救!……大姐说:“‘救’字有什么意思?”我自问不懂,但我觉得其中有很大的神秘,我更想知道。

直到后来五六岁时,才揭穿这个谜底。这时,救字就是救命之救,我也懂了。一天我向母亲请求,“如今你告诉我了吧,怎么说我救了你的命呢?”母亲笑了,就慢慢的说了:

“你的祖父母生了五个女儿,你都叫她们姑妈,你知道的,但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子,就是你的父亲。他们希望抱孙子,若是没有孙子,就绝后了,他们很着急的。我嫁来后第一胎生了你的大姐,是孙女不是孙男,很不受欢迎。两年后,第二胎生了你的大哥,全家高兴了。而且出世是蓝胞衣,说主大贵。不料三个来月,便殇亡了。家里人都怪我的命招不住儿子,更养不活贵子。又过两年,我又怀第三胎了。全家希望,我更迫切希望将为他们生一个孙子,不是生孙女了。但是万不幸,我生下来的是你二姐!又是一个臭货——女孩!在家里,你二姐出世,比你大姐更加不受欢迎,使我更无面子!两年后我又怀胎了。这时,我二十九岁了。家里明白宣布,说若是这胎又是女的,照乡间规矩,儿媳妇到三十岁不生男孩,儿子就当娶房姨太太以防绝后,我家两位叔祖父都是如此的。我听后知道我所怀这胎是男或女的关系了。我明年就是三十岁,我若再生个女孩,你父亲就会娶妾了。好险!但我有什么法子断定我这胎生男不生女呢?我日夜焦虑,求神拜佛,祈祷保佑。一夜,梦见你的外祖母来了,抱了一个很美的孩子放在我的床上身旁伴睡着。她说:‘这是一个长命富贵的男孩子,你好好的抚养着。’她临去前又说:‘这孩子的前身是××古人,但不到六十岁,你不要告诉他。若告诉了他,他必夭亡,千万记着!’第二年七月,我已三十岁,果然生了个男孩,就是小宝宝——你!有了你,就救了我,使家中没有来个姨太太。现在你要唱,你可以唱了。”我听了这段话,叹了一声长气,但是我又不想唱了!从此终身不愿唱了。我到六十岁,我母亲已去世三十多年了。我也不想知道我的前身是哪一位古人了。我生于光绪甲午年即一八九四年,七月二十日。如今七十五六了,我母亲冥寿一百零四岁了!

六、加入母党爱护母亲

我祖母生了五个女儿,我母亲嫁来后,又来了一外姓女性,女儿比儿媳多得优待,是自然的。祖母偏爱外孙,在我母亲眼中,也看得远过待遇自己的孙儿,尤其不受欢迎的孙女。摩擦日久,便形成了一种“不宣而战”的冷战,姑媳之间,仅仅维持了一种表面上的礼貌关系。因为我家是“书香世家”,礼教第一。母亲不能公开反抗祖母。祖母有五个女儿,为她的耳目,为她作情报,为她作参谋。她们比祖母更有权威,更有势力。她们共同对付母亲,形成了一个阵线,我且叫它为祖母党。我的母亲呢,身边只有两个小女孩,一个两岁多的小宝宝男孩子,对立力量,自然非常单薄。我常听母亲说等小宝宝(我)长大一点就好了。但那时我已懂得母亲的委屈,我很表同情而抱不平。因此,每有一个争执的问题(其实都是芝麻般的小事),我立即同两个姐姐站在一边,为母亲帮腔,和母亲一鼻孔出气。有个最爱我的小姑母,我居然联络她,把她拉过来,做了祖母党的“汉奸”。有时甚至公开的站在我们母亲党一边。那四个姑母骂她笑她,她也不怕。因此我更爱这位小姑母。我们的母亲党,加了这位小姑母,以及我这个幼儿,也有五个人了。祖母与母亲之间,从不高声相骂。因为祖母有身份问题,不便与儿媳平等谈判。而我母亲还应克尽孝道,服从祖母。实际作战的全是双方的部下。那四位姑母好厉害,我的两个姐姐也不相让。我也跟着摇旗呐喊。一次,为的争抢一条红漆长凳开火了。这红凳本是我母亲的陪嫁器物,原来摆在我母亲房里,我和两个姐姐习惯三人同坐其上作游戏的。一天,被女工搬出去了,临时借用,摆在大厅上。借用已完,女工已去。我大姐去搬取回来,被二姑母大骂一次,不许搬动。大姐哭了回来,我看见她哭,心怀不平。我安慰她说:“你不要哭,我去!我去搬了回来!”我赶快跑到大厅,原是预备向那位姑母争抢的。姑母不在,正好!我更好搬走。但是那条凳是栗木做的,质坚而很重。我两岁多的孩子,搬起它,很吃力。我使尽了我的气力,终于把它拖回母亲房里来了。在我母党的人看,这是一个大胜利。在祖母党的人看,这也是一个大奇迹。从此她们都叫我为张飞。这是我童年时一段佳话,永远被人述说着。连我祖父对我客人也述说着。我自己至今还不知道在当时为何我有这样大的气力。

七、桃坞塘、松竹梅

我出生的那个屋子,也就是我父母结婚后来逝世的屋子,叫做桃坞塘。离我家数百步的刘姓邻居,他们祖传写作刘桃符堂。我想是我祖父父亲运用诗意把它雅化了,改成了坞塘两字。但我家门前墙内确有一口水塘,塘的一面确有几株桃树,在那段塘边,确成了小小的桃坞。我父亲还在大门上贴了一付集句对联:“心如老骥常千里,家住桃源第一村,”这是由桃坞又扯上桃源了。

桃坞塘在湘乡县下里同风五都,离湘潭县境只有三十五里,哪里叫分水坳。即一山之坳,一边叫湘潭,一边叫湘乡。我家离湘潭县城三十五里,由湘乡县城向所辖之五都走来,叫萧家冲,俗叫“二十五里萧家冲”。可见在那一带所住的人家,大多数是姓萧的。

萧家原也是由湘潭县十五都搬来的。我的始祖叫然清公,是一位孝廉,明末清初逃难由江西逃到了湘潭十五都的鳌山落居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移居湘乡五都,就是我们的二代祖,子孙繁衍,便造成了二十五里的萧家冲。

由我始祖传到我,不过二十二代,然清公的子孙,三房合计,已有两万多人了。子孙众多,算有福气,都说是然清公母死后葬的那穴地叫鳌山,是鳌鱼影形穴,主子孙繁衍,富贵利达。我去拜过始祖的坟墓,陪去拜坟的人为我指点山水,解释形胜,固然自成一说。但我对风水,从小就不起信念。家乡间很多精于风鉴的人,说得头头是道。我的大母舅即是此道中有名人物之一。

乡间一带的宗祠家门对联,都要搬出萧何来显门楣,自称大族。我家祠堂就大书特书:“光依日月,业绍图书。”与“勋高麟阁,绪缵鳌山。”各家大门联:“家风师俭,祖德象贤”。有此联,一望就知是一个萧家。只我家稍有不同,父亲将象字卦名改为鼎卦,写作“家风师俭,世界鼎新”。父亲是乡间第一位提倡革新的人,所以独我家门联,有此口吻。

桃坞塘,是我祖父宦游甘肃回乡后自置田宅两处之一处。茅屋一椽,水田四十亩,祖父督耕。父亲不问家事,每日夜关在书房。确是半耕半读人家。屋前有塘养鱼。塘边除几株桃树外,有耸入云霄的梧桐树五株。一天,我看见一株梧桐树上飞落一只尾巴很长,羽毛很美的大鸟,煞是美丽,祖母硬说,那是凤凰,并说梧桐树招引凤凰。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的美鸟,以后至今,也未曾见过。屋后后院是一空坪,大小两井,泉水清澈,紫荆两树。再后入山门,便是菜园。园后是山。山上梅树三五株,长松几十株外,全是绿竹。春日吃笋,冬日也有冬笋。夏日,每天傍晚,有成千的白鹭飞来避暑,过宿即去。由屋前山岭向后山望去,一大片绿林,上有无数白点。绿白两色,相映成趣。我两三岁时起,即常请人陪伴,前去欣赏。每次都望到出神,总想捉得一鹭,放在目前,看个仔细。又总因此愿难偿,怏怏而归。每次归家,即是晚饭时候了。常在席上,食不甘味。

一念之间,都有这些观赏乐趣。只有春雨绵绵时,满地水泥,出大门外,无法下阶前进。常常央求母亲为我购制一双行走湿地的钉鞋,苦求不得,是那时一大恨事!好几次梦中得有雨鞋之乐,醒后不觉欲泣。

八、经四黑胡子嫁女

“经四黑胡子嫁女”是乡间流行的一句截后口语,下句是“满装满载”。

经四黑胡子是我外祖父的外号,似乎去世在我出生三几年之前。他叫方荫臣先生,行四,乡人叫他经四黑胡子。应写经字或金字或京字……,我也毫无所本。

关于他的故事甚多,而又事事有趣。我从小爱听,是得之母亲口述,及乡间群众的传说。

他是湘潭县十四都的人,离我家十余里,他住的地方叫石坝冲,所住的大房屋,题名“怀荫堂”,一般人都叫栗山屋场。

他是那地方第一位大财主,豪而甚土,绅而不劣,他用钱捐了个候补道,所以在他家的大门上挂了一块金字匾——布政使司。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母亲就是他的独养女,又到了二十三岁才出嫁。在家不重读书,只重女红。从是十余岁做到二十三岁,绩麻纺纱,以及绣花。所成布匹,堆积如山。直至嫁后,我到二十岁时,还用了她纺棉织成的布做了衣服。她出嫁前,乡间许多苦工预求做一个抬送嫁奁的人,外祖父一律应允。但要有一辆运货的车子,或是一担带网子卖鱼的鱼盆。因为陪嫁物品太多,四箱四柜各种家具木器之外,还有积年累月所织的布匹,所成刺的绣,所收的礼物,非用货车鱼盆,不易运完。一般人家嫁女,都是少数物品,装成多数担架,凑称十六抬,或二十抬,实则空空如也,虚有其数。外祖父嫁女,不独超过二十抬四十抬或八十抬,而且每抬都要加重双倍的分量,才可装完。所以一时鱼盆车子发嫁,传为佳话。于是就演成“经四黑胡子嫁女”的口语。我小时候还常听说过,比如买一石米,买主向米房说:“你要发足斤两!准一百斤!”米房卖主答说:“那是自然!请你放心,我们发货,一向是‘经四黑胡子嫁女!’”

外家住宅是一栋高大漂亮的瓦房。我住惯了我家半茅半瓦的小屋,两三岁时,一到外家,便不想再回萧家桃坞塘。时常痴问母亲:“你为何要嫁去萧家?我们长住这里不很好么?”母亲总是笑而不答。一次,在我苦问之下,我的温雅的舅母从旁听见,代为答说了:“这里我们姓方,你姓萧,不姓方呢!”我再三说:“我要姓方!我要姓方!……”母亲正色禁止我说:“不许说这个话!你过几天回到了桃坞塘,你若说出此话,被祖母及姑母听见了,她们会骂你,打你!你要记着,以后千万不可再说这句话!”舅母又帮母亲加重一句:“你要姓方,这里方家也不要你呢!你姓萧,来作客,可以在这儿久住。”我一听如此严重,心想我姓萧可以久住,我姓方反而不要我住,我还是姓萧吧。反正我只图长住在此。但常独自疑问:我姓萧何以就不能姓方了呢?这一内心的疑问,多年以后,我才明白。

我外家屋场内外,都极清洁,屋左下方,还开设了一药材杂货店,以便利附近居民,我每次去逛杂货店,特别受到欢迎,我喜欢吃的冰糖、莲子、荔枝、甘草……都拿给我吃。母亲若有半天不见我了,教人往杂货店一找,我准在那里。后来,每逢月底经理报账,有许多记在萧二少爷名下,方家当家的大表哥无法管理药材杂货店的经理。就报告了我母亲,由我母亲严格管教不许我一人独自再去。但是那位高明的当家师大表哥与我和平谈判。他说不是不让我去,是因为下雨,我不方便去。有时又怕有野猫野狗赶出来侵害我,我太小无法对付。所以换了方法,要经理每日夜饭后将我喜欢吃的糖果甘草包好送上来给我吃。果然经理履行条约,夜间会同大表哥送我一包好吃的东西(其实同时也是经大表哥过目,签字为凭).送的东西,我吃不完,他们暗地里又收回去了。过了些时,我不去成了习惯,也就无心再去了。我的兴趣改向参加我二舅父的音乐室听音乐演奏了。

二舅父叫方梓南先生,是一位魁梧肥胖的白面书生。他弃书习武艺,每天下午有一班人来练弓箭骑射角力等技。他性慷慨爽直,好穿好吃。特别又好音乐。在家中布置了一间音乐室,每日总有一班人来吹打弹弄,都是现代乐器,没有古乐。音乐会完毕,就是大喝大吃一顿。我那时觉得十分热闹,每天像过新年的样子。

大舅父叫方炳南先生,住在同屋的另一部分,那是另一个世界,他是有名的儒医。他信奉太上老君,(道教的元始天尊)讲究炼丹炼剑。他也研究八股文章,学写赵孟頫书法。二舅父方面是极动的世界,到他这里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崇尚老庄,是个极静的世界。来往客人是另一班子。虽然对我是一样的欢迎。除非有特别筵席共吃之外,我是不很喜欢去这个清静世界的。大舅父晚年常在旅行中。被远处闻名他的人,请他去治奇难之症。据说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足有三百日被人抬起坐在轿中。(因那时乡间四处,除轿子外无他交通工具。)我两三岁时也很喜爱他。因为他非常温和,不讨厌我对他的种种发问。虽然他所答的,我不全懂。二十余年后,我第一次从巴黎归国,正好家中请他来了我家看弟妹们的病。此时我能与他作深谈了。乃知他也是一位有志不遇,寂寞寡欢的古道君子。他说测脉可以测出一个人的修短庥戚。他用道家方法,费了大约三刻钟时间为我大测一终身脉。结论说:“富贵寿考,好自为之。”这在民国九年,自此遂成永诀。他逝世约在民国十年冬或十一年。他逝世前,早就预告他的死亡月日时辰。届期,令家人为他换穿了八卦衣,戴上了八卦帽,穿上新鞋,鞋底上画有北斗七星等星象,衣冠既具,瞑目而逝。因他预报了死亡日期时辰,揣想他对于修道已有了相当高度的造诣。他逝世时,正当我第二次游欧在巴黎。闻讯之下,回忆我幼年每次离别他家,与他依依不舍,以及生平和他的种种接近,为之伤心累日,宿食不安。

我两三岁时来往外家,记得还有一位外姑祖母。她很老了,但待我格外亲爱。每次去她的房里,必给我很多好吃的东西。她是我外祖父的胞妹。出嫁后,夫家不幸,家败人亡,老无所依,故又接回娘家居住养老。当我母亲出嫁时,外祖父又鉴于此,怕我母亲日后不幸也无子女亲属可靠,所以还陪嫁了水田二十亩。并在受业契约上说明,非我母亲老年有子侍奉,由母亲同意,萧家无权出卖此田。二十亩,在乡间已算是一个中等地主,是一笔可观的财产。而我外祖父远虑深谋,对于爱女居然有这种处置。在当时自然传遍远近。后来我们兄弟大了,家道衰落了,母亲就出卖这块田,充当我们的学费。等我出世教书有了收入时,而她已早不在人间了!

母亲说外祖父学得一个治白喉、下疳、梅毒等秘诀。湘潭湘乡衡山安化宝庆几县常有人来求诊。诊无不效。外祖父只收药钱,不收医费。附近居民普通疾病求诊的,一律施医施诊。一贫如洗的人,还由家中自开药房,无限制的赠送药材。本地方人如有争执,都听他一言调解,不去县城告状打官司。因为大家心服他的公平正道。但他一生未出过远门。所以我上面说他“豪而甚土,绅而不劣。”

外祖父最有名的事,被人们称道的,是他治家井井有条,一切皆规律化。母亲常告诉我说,外祖父的治家方法,是家中每一器物,各有一个安置的地方,不许移动。如须取用,用后必归还原处。雇用长期工人先提出这个做第一个条件。他对新来工人说:“家中器物小至扫帚水桶,你必要取用时,用后必立即送归原处。你如犯此禁约,第一次警告你;第二次痛骂你;第三次请你走;开步走!”家里女工,也如此约,所以一家内外,玉洁冰清,无论须用什么工具,只一问他,在片刻中便立即找出来了。

外祖父既是当地第一号土财主,时当太平,没有盗匪,但不免有小偷,乘人深夜熟睡之时,穿墙打洞,进去行窃。母亲说有几次被窃的苦恼,偷去了许多衣被,幸都未偷进积放钱财的卧房。外祖父乃将全屋卧房下段都加板壁,因贼人穿墙无声,凿道碰了模板,就不能如土墙一样容易凿入,而必发出声音,惊醒睡者。他自己的卧房呢,在房内简直就作一个大木仓,他把钱财软细,都放在仓内,这就是他的百宝仓。木板颇厚,内面又钉铁皮,挂有刀枪,及预备鸣警的大铜锣,其中一段,就是他的卧床。他睡在金钱宝物之上,自可高枕无忧。如说他是守财奴,也可见他守财手段之高了。他去世后,这百宝木仓岿然存在。我两三岁时初见到它,老追问是什么东西。母亲告诉我是外祖父的床。我很奇怪,后来大了,我很欣赏。尤其欣赏的是仓前入口大门上所题的四个大字:“老者安之。”

九、小型的密格郎史(MICHALANGE)——方碧丛

我小时候留恋外家,还有一个重要的吸引力,就是我的一位最小的表哥有一间小小的工场。

这位最小的表哥,是我二舅父的次子,号叫方碧丛,我叫他乳名臣九哥。他比我大约六七岁到十岁。他工场内的设备甚为齐全,有小斧头、小锯子、小钻子,数不尽的工具。总之,凡是木匠雕花所有的用器,他都有一份或双份,都是小的很可爱的。小孩们都喜欢玩这一套的。但在我家,怕我受伤,绝对禁止不许玩的。我家所有那些斧头大刀,让我玩也玩不动的,而在臣九哥的小工场内,我拿了那些工具都能轻便运用。我只两三岁,也不会做什么木工。只看臣九哥拿了木板木条,忽然做成了一个小盒子,忽然又做成了一个小木桌,木椅,有时又劈了一根竹子做成了一个小鸟笼,我看他神通广大,技术超凡,心里不胜佩服。他几次要我帮他一点小忙,或者叫我:“拿那把锯子来!”或者叫我“把这块小木板搬开!”我成了他的小徒弟一样,我感觉得非常高兴,我想我对他的工作,也有一点用处。又想到我再过纪念,大了一点,我也可以自作这些小玩物,我也落希望母亲同父亲说情,许我在家中也有这样一个小工场,和这些小工具。臣九哥在用力做,我一面看,一面想,曾有过一大连串的幻想。

臣九哥非常慷慨,每逢我向他讨取一件器物时,即令是他自己所需所喜爱的,他也立即给我,毫不吝惜。所以他自己做成的小玩意,如小人小马小椅小桌,我常常收存了一小箱。后来我在少年时,看见他同朋友们聚会时,如上茶馆饭馆,也总是他付账作主人。我对他那种豪情,真是由衷地钦佩。也影响了我的终生,一记起他来,我也有过很多的豪举。

后来,亲上加亲,臣九哥娶了我的大姐,我叫他姐夫了。他许多行为,无意中更为我所师法。我常想我应学他克己助人,而又行若无事。

除了执笔写字以外,凡是用手的工作,他无不精巧灵敏。而且不学而能,一看便会。他这种天赋是很奇异的。例如他从来未学过织布,他能到纺织厂当正式织工至于一年以上,而且能在布上织出为人所喜爱的新奇花样。他从未学缝纫,他能正式缝衣。其好其快,为同行成衣匠所叹服。我结婚时所用长袍马褂的礼服,就是他在我家为我缝成的。而且时一件羊皮儿袍子。缝皮袍时皮儿匠的专门,是另一行。他只一看,略一研究,切皮缝线,便如老手。使同时工作的衣匠,为之乍舌。他家要添盖新房,他自己画图样,算材料,自己砖砌,自己上梁,只用几个小工作副手,调和泥浆,不过几天,几间很坚固美丽的房子便建筑完成了。其他木工竹工金工,无一不精,不在话下。他想带兵,曾从戎去吃过粮,他想经商,曾自己开设过杂货店子,他喜欢尝试,想做就做,他喜欢电器,喜欢数学,惜因环境关系,未曾入一高级学校,按步就班,正式学习,又因在中年去世,否则近世的爱迪生,古代的密格郎史,他不也可以做成么?他的机巧灵敏,一半由于天赋,一半由于他在那小工场里从童年起就积有了素养,这是研究儿童教育、人才教育一个很好的材料。

他从不喜说人长短。但也很幽默,他号碧丛,自己取名方圆。人家都称赞他的名字取得好,说“规矩方圆之至也,”说“智圆行方。”他听了付之一笑,说:“我哪有这种雅人深致?我不过是想积几文钱而已,钱圆形,叫孔方兄,方圆者,钱也!”

他有个儿子名叫方亮,号昉吾。很怪,他长于手工,也和他的父亲一样。岂非遗传么?中日战争时,方亮因为努力抗战,为政府在陕西运军械,在途中为匪徒所劫,被害。死时正当盛年,很可惜也!他就是我两三岁时在我外家音乐室听吹吹打打的二舅父的长孙,才三十几年,人事变化,如此之大!

十、澧六举人——萧家冲的“道德镇守使”

澧六举人是家乡人叫我曾祖父的名字。他行六,他祖父叫澧泉公,澧泉公的孙以澧字排列,他的年龄,列为第六。提起澧六举人这个大名来,家乡远近数百里,妇孺皆知,而且都是肃然起敬的。

那时交通梗塞,穷乡僻壤,中了一位举人,自属一地方的光荣,尤其是读书人的表率。何况曾祖父表现过许多孝义的行为,确是一位恂恂的儒者。

祖母、母亲告诉我过许多有关澧六举人的掌故。说乡间兄弟有吵架的,他们的父母骂他们说:“你们不怕澧六举人知道?我会告诉他的。”他们闻言,便不吵了。有许多不务正业的人,见过了一次澧六举人,听过他讲了一段话,便改过自新的。乡间不独奉他为圣人,简直奉他如神。那些掌故,太多了,写一本书也写不完。我所以追上他一个谥号:“道德镇守使”。旧日农村社会,每个乡曲。常有这样的一两位道德镇守使。他们的权威,他们的感化力,都大过守土的官吏州牧,也远胜过西洋社会的教牧师。

澧六举人考中乡试,似乎已在四五十岁以后了。他只晋京朝考一次。那时由湖南至北京的旅行,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殿试要写大直格试卷,即试卷纸上只有三四分宽的红线直格而无横格,凡举人预备入京会试的人,必先练习写这种卷子。殿试前三名的分等即状元、榜眼、探花,是以书法为评定的标准。所以凡是状元的字,虽然写的台阁体,但都写得很美的。曾祖父在家里练习了一年,家中保存了一大柜,他写赵孟頫字体。我小时看了,即为惊叹。我珍藏了几份,可惜都被共产党清算了!曾祖父会试没有成进士,只大挑知县。大家都劝他,如再上京一次会试,必可成进士点翰林。他因旅行太苦,每过黄河,便觉水土不合,他决心不再赶考了,大挑得了知县,他怕政务繁剧,自请改任清闲的教谕。何以愿去做教谕。为的自己去世了的父母、祖父母可以得到诰封。后来果然都是诰授奉直大夫,家中大门上挂的大匾:“大夫第”。他在湖南武陵做了教谕纪念,似乎已经相当年老了。因为家中常说他在衙门的事,全靠同去的子孙们照料,他只是照例看公事,画押(即签字)。父亲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孙子,带在衙门,亲自课读。

祖母大姑母常常描述曾祖父的性格,说他有点像个女人,说话声音很低,从不高声大叫,更不破口骂人。我当时听说他不骂人,非常喜欢,心想他不骂人是个好人,但是祖母大姑母她们为什么常骂我呢?可惜我看不见曾祖父了,我会去告诉他,说祖母大姑母她们时常骂我。我自两三岁起,即对曾祖父表示敬意和爱慕,就是因为幻想他不骂人的温和。但有一事,我至今不懂。曾祖父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富翁。他们去世后,各留房地,作为子孙前去祭扫的享堂。曾祖父的曾祖父还是一位富豪,他留下的田产更多。为何祖母大姑母她们常告诉我,说我祖父兄弟五人,都已结婚,一天,曾祖父要五个儿子分家各住,即各煮各食。曾祖母给每个儿子量了四升米,别无他物,如此就算分家了。何以如此清贫呢?我想这应在曾祖父乡试中举之前。大概因曾祖父务诗书,不治生产,所以致此。但五个儿子分居后,又各白手立业,成立小康之家。其中以我祖父一房,更为发达。

我的祖父号半江先生,他的生平是我祖母更喜传说的。大约两三岁起,就听惯了。他接受了全部遗产即四升米后,就决定远走口外,(走口外,即远行至甘肃新疆一带之意。)他筹了一点盘缠(旅费)、一个包袱、一把雨伞,就远走甘肃。后在甘肃驻军统领刘锦棠(或刘松山)总司令部当师爷(秘书),积了一些银两。大概已十多年了,听说曾祖母去世了,赶回故乡,买了两处房屋田地,水田各四十亩。一处叫黄蜂嘴,一处叫桃坞塘(即我出生的屋子,也是祖父母及我父母逝世的屋子)。还因军功保举,得了一个蓝翎,留甘补用知县。他回乡时,年当五十上下。大姑母及家乡许多人劝他再去甘肃,弄个实缺知县,他不愿再去了。此后二十余年,就住在桃坞塘边过他半耕半读的生活。我是他所抱的长孙,他常抱我在大厅看对子,我两岁多,他教我认字,以许多对联为课本。第一次教我认识一个大字。我看那个大字,像一个人,双腿打开站在那里,我很喜欢那姿势。大概到了三岁,那些联上的字,我都认识了。有时来了客人,就拿了我献宝,供客人考试认字,赢得客人一场夸奖。后来,客人来了,不考试我。我先去要求考试。有时,我考试客人。有些农工客人不识字,我就教他们认字,这是当时在我客厅里常演的一幕戏,也是我喜欢教人的远源。

祖父每餐席上,必有祖母亲手精做的一两样菜。祖母常对我说因为祖父在口外多年,饱经风霜,所以要特别孝敬他吃一点好的,这在祖母有感恩酬劳之意,每当祖母切菜时,我比她切菜的桌子稍高一点,我总立在旁边观看。有时叫我帮点小忙,我更高兴,因为有唤我上席与祖父同吃的希望。后来我大了,我成了祖母的二把刀(帮厨)。祖母的烹饪特技,都传给我了。又其后,我能统率两三个帮厨,主办四五十人的筵席了。祖父去世,我有十一二岁了,四书五经都已读完,能背诵了。祖父曾代父亲教过我读春秋左传,祖父书习柳公权,很美,我曾收存了很多,留在故乡桃坞塘书柜中。那书柜中还保留了一本重要的文稿,名后桂堂文稿,厚厚的三百来页,用正楷抄成的。那是我曾祖父一生的杰作诗文集尚未付刊的。如今已不可再得,都经共匪清算烧成灰了!

十一、书香世家、读书便佳

曾祖父去世的住宅,也是祖父父亲出生的住宅,也是我两三岁起即常去访问游玩的高大旧瓦房,叫麒麟堂。中门即大门两旁写的什么对联?我毫无印象。记忆常新的,只右大门上横写四个大字:“为善最乐。”左方大门上:“读书便佳。”由大门入,东西各有客厅,无客人来留住时即是书房。房外小联:“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据说这栋书家房子,是高祖父(我祖父的祖父)文澜公买建的。澧六举人想也出生在此。因为澧六举人读书的成就,及声望的清贵,而其子孙又皆读书学礼,所以凡旅萧家冲的人,经过麒麟堂一带,远远望见这所高大的旧房子,都说:是一个“书香世家”。

说也奇怪,这个穷乡僻壤,有一种风气,一般乡曲小民,都尊重读书人,而不甚尊重建有战功的武将,更不尊重土头土脑的财主。所以一位目不识丁的提督,荣归故乡,锣鼓旗伞,浩浩荡荡,而一般看热闹的乡里群众,只竞说他的旗伞的颜色,兼笑他不认识自己的名片。所以我外祖父富甲一乡,而要把他的独生女择嫁只有八十亩水田,两栋茅屋的萧家。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求贵,或结交贵人,这一条社会定律。似乎是中外一致,古今皆然。

我父亲岳英公是澧六举人最宠爱的孙少爷,也是萧家宗祠中第一位后起之秀。在青年时中了我外祖家东床之选。自生我后,又连举三子,使我祖父母享得子孝孙贤之福,在家乡亲族人的眼中,他是一位准翰林,想他自己也以此自期。他的文章由八股而策论,无一不精。他的诗词歌赋亦无一不能。字习欧阳询。教我发蒙执笔,也是描红摹,临欧体教起。他从早到夜半,都坐在书房看书。我两三岁,每到饭菜上了桌子,跑去书房请他来会食,是我经常的专差。寡言笑三字,可以形容他的态度。他从不和别人多作交谈,有时看见他的口唇颤动,独念诗句,微细有声,且发微笑,只有此时看见他有些笑容,平常总是板起面孔,十分严重,乡下人暗地里都叫他“孟公”。我不懂,我偷了问母亲,她也不懂。直到十岁上下,我才想懂了。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十分僻野的山涧中,有个最小的庙,庙中有个小石像,这叫孟公庙。孟公何许人也,谁也不知。乡土县志上,也毫无所记载。乡里人只说建庙的原因,是为保护夜半过路行人不受鬼的威吓。因为孟公是个正直的人,严肃得连鬼也怕他。因此我知道乡里人私下叫我父亲外号为孟公,一是因为他正直,二是严肃而寡言笑,因为孟公石像板起面孔不言不笑的。

“书香世家”,礼教伦常,规矩很大。父亲秋闱在长沙赶考后,坐船先到湘潭。那时还无小轮船,坐的帆船,叫民船。由湘潭到家,一百二十里,父亲不坐轿子,总是步行。黎明由湘潭动身,到家总是点灯以后。家中习惯,晚饭之后,祖父躺在大厅上一长椅中休息。于是祖母及即为姑母围坐一堂,陪话家常。我母亲是儿媳妇,按礼节不能与公公陪坐会谈的。所以大姐她们两位“臭货”,也自知趣,不参加这家庭座谈会。只有两三岁的我——家中接种传后的人,可以自由来往。我常站在一个和气的小姑母的身边。他们所谈的话,我都不懂。偶然懂一两句,也无兴趣。父亲每次由湘潭跑了一百二十里路回家,常在这个时候,进门后,叫了祖父之后,就立在大门靠左一边,面对着躺在长椅上的祖父问来答去。谈至一点来钟至少半点钟,厨房来人说他的晚饭预备好了,祖母才开口施恩命他进去吃饭。他又和祖父问答一些,然后才来告辞去饭厅。也就在这个时候才见到久别几月了我的母亲。当父亲在客厅陪着祖父谈话的时候,我心里怜他站得太久了,我常用力拖一条凳子送到他面前,我拖他的衣角要他坐下。我全不知站着是礼节,他在祖父之前不该坐下的道理。祖母和姑母看我拖木凳拖父亲衣角,她们也只微笑,或说一句:“不要拖了。”这种礼节,十几二十年之后,直到我由湘潭回家的时候,转了一百八十度的角度。我父亲反而命我坐下,而他自己站立着,如缺少凳子的话。若是房中凳子足够,父母及我,及大姐妹,大家都“坐而言”,没有一个站着的。

又有一次,父亲是雇了轿子乘坐回家的,我看见祖父生气骂他,我很害怕。我问母亲:“爸爸不能坐轿回来么?”母亲说:“可以,你爸爸坐轿进柴门(外墙第一入口)以后,直到二门前坪中才下轿,经过祖父身前没有下轿,是大不敬,所以祖父大骂。”我问:“爸爸为何不下轿呢?”母亲说:“你爸爸叫轿夫说下轿,轿夫没听明白,多跑了三两步,抬到阶前门口,才放下轿,轿夫以为要抬到尽头放下,才算规矩,所以错了。”这次爸爸到祖父前说明,请罪赔礼,祖父才息怒了事。“书香世家”,好大的规矩!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父亲是一位落落寡言的人。他腹有诗书,只可与古人会心微笑。和日常见面的人,能有谁可与笑谈呢?我收藏了他几本乡试落卷,看见卷官用蓝色笔在卷上圈点到底,卷末批一个大“备”字,即备取之意,我在高等小学时期,已经完全看得懂他的文章,我很私下欣赏。可惜这些落卷,也都被共匪付之一炬了。他五十上下时,有我的一位同学为他画了一张大肖像,如今也沦陷在北京旧寓。我带了随身伴游欧美的,只有这张画相的照片,他在肖像上自题象赞道:“汝貌不飏,汝心孔长,名场潦倒,两鬓已霜,世情幻诪张,汝奚讷木,汝不色庄,不趋翕翕热,不为落落凉,桃园深处汝则藏,伯玉知非汝彷徨,顾影一笑,何足以藏,且勖汝直内而义方。民国八年,岳英自题”。

十二、红顶花翎、收检狗粪

家中对于祭祀祖先,非常重视。每逢祭祀,祖父祖母真是斋戒沐浴,必敬必诚。曾祖父母,高祖父母,再溯而上之,每人都有一个墓庐,附祭扫田若干亩。每逢逝者生日,所有子孙都要前去祭祀,拜冥寿。赞礼,读祭文,都有一定规章。赞礼者高声大唱:“行祭生辰礼。执事者各司其事。……主祭嗣孙就位,亚献嗣孙就位,终献嗣孙就位。……”祭文中有句云“岁序推迁,生辰忽遇。存既有庆,殁曷敢忘。追远感时,曷深永慕。……”大规模一点的祭祀,赞礼者还高声大唱:“行祭生辰礼。执事者各司其事。击鼓,鸣钟。鼓初严,鼓再严,鼓三严。钟鼓齐鸣。起大乐。奏小乐。主祭嗣孙就位…………”这是带有钟鼓乐队的仪式。各处墓庐祠堂,相去都不甚远。我两岁时,祖父父亲就带我去吃“祭祀酒”。带我去,是表示我家多了一代人之意,也是训练我孝敬祖先,学习礼仪。每次祭毕,即大开筵席,并许年小者把在席上吃不完的菜,如肉丸,大扣肉,用纸包带回家去。每当出发前,母亲将我梳洗打扮,穿戴我的一套“礼服”“礼帽”(就是出门作客的漂亮衣帽)。我也洋洋得意,既有穿,又有吃,又受人夸奖称道。这种祭祀,每个月中有一回,甚或两回。较大规模的是宗祠中的春秋两祭。那是在天还夜里大概将近五更时分举行。还有燎火。杀猪宰羊。

我三岁时,第一次去参加祠堂的春祭。未睡到半夜,即起床。听母亲为我准备,梳洗换衣服。然后父亲打起灯笼,和祖父三人同行。祖父在前,父亲在后,我走当中。一路上同两位严肃的长辈行走,默默无语。走到祠堂,许多老辈对我特别欢迎,说:“二少爷能祭祖了。是第一次来祠堂吧。祖宗保佑你进学中举点翰林。步步高升!”那次母亲为我新做了一顶礼帽,叫忠孝冠。就如唱戏的人的帽子,左右插出两条大翅。右边翅头,绣了一个大忠字;左边翅头大孝字。这自然是最特别的。很多人都是冠带袍褂。祖父帽上还有蓝翎。我忽然看见一个人,戴的是红顶花翎。我那时已经知道戴红顶的人是一品大官衔。但我看见的这个是个穷老头,住在我家很近,我很认识。他有红顶花翎,我很惊奇。我拉住父亲说:“爸爸,你看!那不是收检狗粪的旺四老头么?我昨天还看见他在路边检狗粪,为什么他也戴红顶花翎呢?比祖父的顶子还好看些,奇怪!”爸爸说:“他有军功。”我问:“军功是什么?”爸爸说:“回家再告诉你。”祭毕。吃完早筵,各自回家。我心里老有军功是什么的问题。出了祠堂不远,我就追问:“爸爸,军功是什么?”爸爸说:“军功是打仗打胜了有功的意思。旺四老头跟曾宫保打长毛,几次都打了胜仗,升到了千总,所以皇帝赏他戴红顶花翎。”祖父补说一句:“还赏穿黄马褂呢。因为他的黄缎绣龙马褂破到不能穿了,又无钱再制新的,所以没有的可穿。这种人在乡里有好几个。”我只想他也认识了曾宫保,我很羡慕。我一到家,就赶忙把这个滑稽的故事告诉母亲。家里听了,也都大笑。我从此遇见他在路上检狗粪时,我必向他致敬。尊他一声:四公公。不再叫他旺四老头了。

十三、三岁半入家塾

那年。(清光绪二十三年西元一八九七年)阴历七月二十日,我满了三岁。十月底,就把我送进了家塾。家塾就是我父亲三间书房中的一间。父亲不以教书为职业,只因受了姊妹之托,带了我的几个表哥在那里读书习字。

母亲因我越长越大,越大越难管束。我常在她房内倾箱倒箧,到处搜寻。不是寻好吃的,而是寻好看的。绣花衣裙披肩之类,绣的有色花鸟,我很喜欢看。但看完后,不知收拾,就摊在床上,椅上,甚至地上。有时碰到小一点的,自己就穿在身上,临时表演。一天我发现她的首饰箱子了,内中许多珠链戒指……,我都见所未见,更喜玩弄,玩后,自然也不会收拾检点。一天,我上楼了,我打开了楼上许多箱子翻过十足,楼上一角,稍为黑暗,我竟点起煤油灯来,几乎发生火灾。母亲乃唱出口号:“三四岁的孩子是大孩子了,该上学读书了。”一天,在父亲书桌一旁摆了一个凳子,要我坐上,请父亲给我发蒙。她知道我只有在父亲监视下,便一点也不会动弹了。在母亲看,家塾就是我的看守所。

我初入“牢监”,也觉好玩,不以为苦。所以毫无反抗。父亲母亲及全家都说我喜读书是好孩子。家中工术匠人很多,都赞叹说:“到底聪明有种,读书有根。”

我在桌边,只高出桌面半个头,两眼和桌上的书,几乎成了平行线,勉强可以看书上的字,如要举手写字是万不能的。母亲叫工人去请木匠来为我立即做成一个高脚凳子。我坐上去,桌面略与胸齐,我得纵观桌子全面,眼界为之一宽,非常高兴。我的看守所,已变成了我的天堂,送我上学,已弄假成真了。

第一天,坐上高脚凳子,我就正式发蒙了。上午,父亲教我几句三字经,熟读背完后,教我执笔,描红摹本“上大人,孔夫子,化三千,七十二。……”都是笔划简单的字,写到午餐时为止。这天午餐,祖母还添了一碗蛋蒸肉,贺我发蒙之喜。午饭后,又进书房,爬上高脚凳。父亲教我把上午所读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这八句温习几遍,然后再点新书:“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一下教了十二句,我都一读上口,三五遍,便背诵如流了。父亲便命我从“人之初”起上下午两次所读的书,合读几遍,读至给他合起背出为止。父亲说我读得好,没有错。又挑选一些单字,写出要我认,我都记得认得。父亲问我还想点新书不?我说我想再写一张字,父亲又给我一张红摹本,要我一人独描,描完了,他问我能不能再每个大字下面照样学写几个小的,我说能,我写了,全张都写完了。父亲说:今天不要再读再写了,要我下桌出书房玩去。

我出了书房,经过厨房,走进母亲的卧房,都觉得是异地新临,有许多新奇之感。我想玩,也没有什么可玩的,母亲姐姐她们都热烈的抱着我,说我是读书的孩子了。我自己也觉得,一天下来,好像长大了几岁了。母亲问:“书上的字容易认么?都记得了么?”我说:“很容易认,都记得。”姐姐问:“读三字经好玩么?”我说:“好玩!写红摹本,更好玩。”我立即将三字经背给她们听了,又跑去书房取那两张红摹本给她们看,她们都大赞美,夸奖我许多话。要我送给祖母大姑母她们去看,我飞跑的就送去了。祖母说:“很好!你如今是个读书人了,要听话,做好人,明天午饭,再给你添碗菜。”姑母看了我的红摹本,不说话,更不奖励我。我想她知道我是母亲党,一向是反对她的。由祖母房中出来再回书房送还那两张红摹本,我同父亲说:“如今天还很早,到吃夜饭时,还有很久的时间,表哥他们也都没下学,我再来描一张红摹本好么?”父亲说:“很好!但你年纪小些,要去玩,只描半张吧。”当我描写的时候,我忘记了,我又描完了一整张,我描时觉得很好玩。夜间听父亲对祖父作我发蒙的报告,说读书很容易,写红摹本更有兴趣。祖父说,应开始读论语四书了,赶快把三字经念完。

第二天早起,天气很好,我起床后听见后山鸟叫,也听间表哥他们在书房里读书,我着急,起晚了。我请母亲赶快为我洗脸,洗完,我跑去书房。父亲还没有到。我爬上高脚凳子坐下,等父亲。一会,父亲来了。说:“你清晨不要来读书,要吃完了早饭再来(乡下每天吃三顿饭,吃早饭,不是吃早点)。你去和大姐二姐或小姑母玩玩吧。”我怏怏的出了书房,去找母亲,我问:“爸爸为什么不要我早晨去上书房呢?”母亲说:“因你年纪小,要你读书之外,也要玩玩。”我问:“玩什么呢?你不常说过么?‘好孩子要听话,不要贪玩。’为什么现在又要我听你的话去玩呢?”母亲说:“你年纪太小,坐书房太久了,怕你累,所以要你玩玩。”我说:“我一点也不累,认字写字很好玩,如今要我玩什么呢?”母亲说:“我教你一个玩的法子,你写几个难认的字,去考试小姑母大姐她们,看她们还记得么?”我就写一个窦燕山的窦字去问她们,她们都认得,我告诉母亲:“她们都认得,她们都考赢了。”母亲说:“你去考试赵二。”我立即去考试正在厨房烧饭做菜的赵二。赵二不认识。我又写人之初三个字去考他,他只认识一个“人”字,我乃教他“之初”二字。赵二很喜欢我教他,就请我将所学的三字经,现买现卖,从头至尾教给他。从此,我每天上课前,下课后,都教赵二认字读书。赵二很喜欢学,我很喜欢教。他叫我小老师。开始是游戏,后来每天早晚是我给他授课的时间,成了我的“正业”。我因要教,更用心学。我学了又教一遍,更记牢了,更明白了(多年后,我才明白这叫“教学相长”)。我一生站在教师岗位上,小学、中学、大学,中国、外国,常是教人学习,乐此不疲。我的教师生活,教学经验,最早期最原始的追溯,实起于三岁半,我很感激母亲教我的游戏方法。

自从我做了名副其实的小老师后,我上学受课,更用心了。因为赵二的虚心好学,我教他也越来越有兴趣了。我后来教完赵二读完三字经,并读熟上下论语,也教他写红摹本。赵二是我生平第一个学生,虽因后来他的家里父母双亡,发生变故,不能在我家继续作工(他另由一个他的舅父带去在杂货店当学徒,改行经商,比作家人厨子更有前途,所以忍痛向我家辞了工,离别了他的小老师)。但他在过年过节,及我生日,他都来送礼贺节的。也偶然还问我几个生字,还交他在店内所写的红摹本,请我评阅。如是者有好几年,直到我自己十二岁离家到长沙入学校为止。

我当时课外都无游戏了,只喜玩这个游戏——教书。家里老幼看见我入家塾当小学生,入厨房当小老师,我忙个不休,他们也都高兴。祖母拿我教赵二所写的红摹本给祖父看,祖父惊喜。祖父本是学者,看见小孙子教书的成绩,看见家中工人好学的热心,就有意无意的要成全赵二多识几个字。赵二在家中本是长工,除煮饭烧菜外,许多工作都该做的。自从在太上皇——祖父那里“立案”之后,竟成了赵二读书可以放弃一些工作的不成文法的批准。一次,正当赵二同我读“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一段三字经的时候,祖父有事,大声唤他。祖母答说:“有什么事叫刘富——另一个长工——去做好了,赵二正在上课呢!”祖父果然改唤刘富,让赵二继续上课,虽然赵二不断的说:“我就去!我就去!”

父亲希望我早日读完三字经接读论语,又见我读三字经并无困难,就用奖励法,要我每日多点一次(教新书谓之点书)。上午点两次,将写红摹一次取消,并设识字奖金,以一字一文计,多读一句,多给我三个制钱。这种引诱性的注入式,并没有挤破我的小脑袋。第一天,我收集了一堆制钱,忘记数目了。本来我在发蒙前,祖父抱我在大厅念对子的字及其他时宪历书——祖父督耕用常放在案头的一本书,萧氏族谱,放在大厅神龛前一部“族经”(家谱)……书上的字,我认得的已快两百个了,三字经上的难字生字,本不很多,因是韵语,又很易上口,父亲的奖金,一天比一天增多。他同我说:“你拿了这些制钱有什么用处?家屋左右又没有出卖糖果的店子。以后每个字给你一粒豆子,你下课后,立即可吃,不更好么?”他知道我向来喜欢吃炒黄豆,所以投我所好。我当时欣然承诺。我不知道是因为制钱有限,穷于应付。我更无物价观念,不知提出契约条文,每一文钱至少可以买到十粒八粒豆子!

自从接受了父亲这个不平等条约以后,一册三字经,大约一个多星期就读完了(可怜赵二。半年也没读完)。读到最后几句时:“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我特别高声唱起来,私自庆祝,父亲又命我从头至尾温习一遍,背诵一遍,于是说:“明天就开始读论语,去告诉祖父祖母。”我赶快就去陈报祖父祖母了,他们都奖励我说:“好快!前些日子刚发蒙,明天就读论语了!好!读得好!”我问祖母:“开始读论语,也会加菜么?”祖母说:“加!加!”第二天,果然加了一条鱼,很好吃,我留给母亲一半,母亲收了,我到晚上才知道她没有吃,又拿出来给我吃,我一定不吃,母亲和我平分一半,我才答应吃。

最意外的,是赵二也特别多做了一碗蔬菜,为我道喜。自然他是先取得了祖母同意的。他知道我喜吃芋头,芋头是夏天菜,那时十月霜降了,十一月小雪了,芋头已埋藏在山涧窖里,他开窖取芋,做了两碗,一碗送给祖父,一碗孝敬老师。大家都称赞赵二不忘师恩,心底子厚,是个好人,我心里更喜欢他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受学生所赠的礼物——一碗芋头。自此,终生看见芋头,想到芋头,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二天上学,开始读大书(论语是大本,三字经是小本。),点读论语了!我从为政第二的一章点起,学而第一的一章,只给父亲背诵一遍,没有点,我从什么时候学读了论语呢?

我家邻居刘家向父亲特别请求,又向祖父祖母及母亲说情,请父亲破例收容他家唯一男孩子刘禄四读两年书,以便日后作工或做买卖,能记账目。因为邻居关系,情不可却,又因祖父他们也早答应说可以的,父亲当然也只好答应。我想也好,又来了一个小朋友。因为表哥他们都十七八岁了,不会同我一块玩,也不喜欢帮我教赵二。我想要刘禄四做我的朋友,我对刘禄四有了很多的幻想。

那天,刘禄四来上学了,是个十一二岁的高大个子,他伯父带他来的,入书房后,对孔子像行了拜跪礼,然后对父亲也一跪一拜,最后他伯父命他向书房同学大家作一个揖。礼成,他伯父去了,他在一张书桌上摆出他的书本砚台笔墨,他读过一年书了,读了三字经。还读了一本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他来我们家塾,是要请父亲教他读论语,正当我上学三两天之后的事。

刘禄四记忆力很弱,父亲给他点了:“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只三句话,他回到他的书桌,拉出嗓子大声叫喊,许多遍,还未上口。又许多遍,还不能回去向老师背诵,再点新书,我早在一旁,已经听熟背诵如流了,虽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那时读书,都是先读熟背,然后第二年或第三年再行讲解。)等他学而第一的一章读完,我都完全能背,一字无误,所以我开始从为政第二章读起。为政第二章前几则,我也听熟了,但是父亲还是为我再点一遍,当作新书。后来,我的论语,两本二十章都读完了,刘禄四才读到泰伯第八章,他老记不熟,背不出,我很为他着急,他比赵二都差,赵二也是记性不好的,许多句子背不出来。

我读论语,只知道是孔夫子说的话,有很好的的道理,全不了解是什么意思,但我读得滚瓜烂熟,横翻直背。后来读学庸孟子,也是一样,读完了四书以后,开始读五经时,家塾中有讲解一课,即由父亲以朱注为本,将论语逐章讲解。本为表哥他们讲解的,父亲也叫我参加,一同听讲,当时只是洗耳恭听,也自以为懂了,随后自己咀嚼反刍,懂得更多,感觉更有意思。这种反刍与兴趣,至今七十多年,仍在继续不断之中。现在想来,这种中国旧式的教授方法,不也有可取之处?

我入家塾后,一样的好奇,很喜欢倾箱倒箧,搜检东西,不过搜检方面换到了书箱书柜,搜检的时候,换在父亲会客或有事出家之际。我发现许多小本书,精巧细致,常请母亲转达请归我有,父亲的总答复是:“只要你用心读书,这些小书大书,将来全都给你。”一天,我得了个清静的机会,翻出几本很大的书,不是印的,是抄写的,纸张格外的美,书的每页上端空白头子又很长,我偷了剪了几页,秘密收藏那些条纸。这件事,父亲在世至逝世时始终没有发现。后来我才知道我剪的书,是几本四库全书。大概是庚子之乱,由洋兵及趁火打劫的人从皇宫图书库抢了出来,流在民间。祖父常说一位叔祖父远出多年归家,带送祖父的礼物,是一堆特别贵重的书。我想就是我三四岁时偷剪的书。不是永乐大典,就是四库全书!童子何知?暴殄天物,一至如此!

十四、一家振作、三声俱备

祖母常说:“一个兴旺振作的人家,必要听见三种声音,一是小孩的啼哭声,而是纺机传出的纺纱声,三是书房传出的读书声。”在我幼时,家中这三种声音是齐全了,大概在祖母眼中,算得是一个兴旺之家了。

我是家中出生的第四个孩子,在我出生以后的,还有我的三个弟弟,三个妹妹,除啼笑之声十年不断之外,大概还增加了不少幼孩间互相争吵之声。当时我们如同一排小兵,两个姐姐已经比我大得多了,所以这排小兵,她们不在内。我是排头,母亲喜爱清洁,比如洗手上桌吃饭,我们小兵一排,站在母亲前面,听母亲口令一二三四叫“来!洗!”又如夜间入房睡觉之前,我们小兵也要先排队,接受身上刷灰土,洗面洗手,有时甚至洗脚的命令。在这排队时,准许我们唱歌,并奖励我们唱歌。我们必大唱一阵,大笑一阵,才“鱼贯”入房,上床就寝。在入房前,使我们合唱团大显身手的一场表演,这是家中小孩声最精彩的一幕。

家乡是标准的农业社会。秋收后,男女各有农余工作,女的是纺纱预备织布——制衣做鞋的主要材料。秋天过了,各位姑母母亲大姐她们,每人人都从县城里买回若干斤生棉花,请了弹匠来家弹松(叫“弹熟”),用弹熟了的棉花再搓成棉条(有个方法搓,我当时也会搓。),再用棉条去纺织机上纺纱,纺时即由机上发出清越的声音。纺织人每人一机,因挽机手力的快慢,就分奏出声音的轻重长短,纺者因她内心的音乐感,就纺成她个别的声音节奏,真是如怨如诉,有时如哭如泣,也有时如歌如和。这是各人的“小提琴”独奏,美不可言!最妙的是能代表她们各人的性格,如祖母的机声沉重而短促,母亲的机声一板一眼,庄重平正。小姑母及大姐的机声就清越悠扬,一顿一挫,各尽其妙,所谓花腔,分外悦耳。她们纺纱多在夜饭之后,就寝之前,在夜静中听得更加有味!

在书房的读书声,白昼间因为程度不齐,一堂嘈杂,如刘禄四拉开嗓门乱叫,也在其内。近黄昏时,渐入佳境,因为那是塾中高级班读诗上课的时候了。大表哥他们读古文是在夜间,有时在夜深。我的卧室离书房最近。一夜,我睡醒了,听见父亲在教他们读东莱博议,高声朗诵,有板有眼,我听了很觉得好听,就用心听,在被窝中跟他们朗诵。他们诵读得很慢,说是要慢才能得到神韵。他们诵的前几句我完全记熟能背诵出来了。第二天早起,我也学他们的强调背诵给他们听。他们奇怪,立即告诉父亲,父亲不信,要我背,我有腔调的背出:“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虽然我的字音有些不正确,但是我能背诵上口,父亲问:“还能往下背么?”我说:“不能了。”父亲问:“懂得一点意思么?”我说:“不懂!不懂!大概是说一个渔翁在钓鱼吧。”惹得他们大笑。很难看见父亲的笑齿,这次也意外地发现了。但自此,他们夜深不读古文了,改在上午读,说怕我偷听,伤坏了我的小脑筋。

我家家塾,原由父亲的书房及图书室逐渐扩大改组而成,因为表兄们的就读,及对我的“看守”,因为“书香世家”,因为父亲的品学,桃坞塘的家塾,便在地方上很有了名气,于是本族上的佳子弟,及本地方的诗礼世家,都来向父亲求情拜师。父亲因要自修,概行拒绝了。但有知道诀窍的,先走祖父的路子,只要说动了祖父,由祖父给父亲吩咐一句,就是一道必须遵行的命令。在祖父看,在家塾里这群毛孩子,都是为他督耕田亩,便于施肥的造粪机器,多多益善。有个时期,塾中所收乡间家族的“优秀少年”已多至近二十人,在这将近二十人中,我是老幺,大家都叫我小弟弟,又因为我是他们老师的爱子,他们有时叫我“二少爷”,滑稽一点的叫我“小老师”,或“萧夫子”,我都高兴,大家也都高兴。下午课余,晚饭前,他们都聚在一位年长的表哥桌前,笑谈今古,我也加入。有许多我听不懂,但讲故事时,我听得懂。尤其当他讲三国演义时,我听得津津有味。我常请他讲张飞的勇武,因为我一年前搬抢红凳的事,家里人常叫我“张飞”的原故。

当农田工作紧张的时候,家塾课程也就减轻一些,有半放假的意味,那种孩提时期田园之乐,四季都有。春季之乐最大的为看映山红(即杜鹃花),满山满谷,一片殷红,无人采回家中赏玩,因为它太多,也太平常了。花开时是花坡、花岭、花山、花路(行人大路旁,随处皆有)。簇成花花世界。花落后,小树枝干到秋天,被樵夫一刀砍下当作柴烧。几十年后,我初到巴黎看见花店里出售名贵的花,就是我家乡山上的杜鹃花(近年在南美,此花也称名贵)。心想外国的月亮真不如中国之圆了。我告诉发过朋友,这种花在我故乡,是拿来煮饭时当柴烧的,法国朋友听了,不胜惊奇赞美的说:“你的故乡是仙乡了吧!烧杜鹃花煮成的饭叫‘神仙饭’吧!”在春天出了书房,散步看花之外,又一乐趣,是看笋之钻地,竹之升天。每当一番春雨放晴之后,后园满山都有笋尖,平地钻出。笋已出地,就如直升飞机,直向天空冲出,只一日一夜之间,便出地面两三吃,再过一天,便高出人头,满山竹笋都赛跑似的向天跳高,几天之后,便长成全身,开枝发叶,有出土两三日不再长者叫“聋笋”,实即夭亡之笋,家中即取其最嫩者以为食物,味最鲜美(古代味精,即以笋汤煮菜,为“素味精”,虾汤为“荤味精”,李笠翁已详言之),其次则晒作笋干,或腌作盐笋。竹初成时,尚未发叶的叫嫩竹,劈开嫩竹,泡在石灰水中,若干日后,即取出,依法制造草纸,即粗糙之纸,家常用途,非常之大。我小时候看见这些奇妙,虽还未能感觉自然之伟大,然弱小心灵,已私叹造化之神功。春间农事,开始时播谷发秧,稻秧萌芽后,即为插秧。农人在稻田中插秧,每次一手可横插五堆,每堆相间,约为半尺,由前插,向后退,田亩大者,由前退后,长十丈至二十丈,五堆即成五行,五行长达二十来丈,须直如一线,横看亦如一样,即见工夫,农夫老手,每每以此比赛。农夫插秧时,是立在水泥里,弯着腰身,向后退行,是很劳苦的工作,主人待遇,饭食必丰,家中此时农夫休息时,必饮以酒,食以皮蛋两个。我们一班书童,也有此一享受,每人吃饭时,不许喝酒,但各享松花一个。这是插秧节,塾中功课减轻,并教我们出书房往田边,观赏农夫分秧插秧的美景。这似乎是教后生小子,知道稼墙艰难的意思,确有意义,在插秧时期,还有一种乐趣,是夜间去水田里照鱼,在秧苗行列水田中,用光照去,时有很多小鱼,在水中游行。有一种特别照鱼的松脂柴火灯,又有一种特别刺鱼的爬鱼梳刀(形似一梳,每针皆尖。),一个农夫,左手持一个长柄的照鱼灯,右手持一个长柄的刺鱼梳,每见有鱼,即用梳刺而取之,每夜间,常取三数斤小鱼,不须多费气力。我最喜跟在后面看这幕照鱼。但母亲只许农夫带我去看大路边水田的一段,不许跟去上小田塍,怕我失足落水,农夫也不敢带我走去,分散他寻鱼的注意,增加他照顾我的麻烦。他照完一段,送我回家,然后独自再去。在照鱼猎鱼之外,有趣的便是干塘,家中坪前,有一口不大不小的塘,塘中养鱼,塘底淤泥很厚,是肥田的上等肥料,须要冲流放出到塘前墙外水田中,每两三年必要举办一次。但在干塘之前,塘内活鱼大小数百尾,必先网出放在屋后一个浅水池中,这浅水池就在厨房之后,水清见底,伸手可捉。正在干塘的一次,一天晚上,家里人都睡了,不知何事,我与母亲同上厨房取开水,似乎是为一个小妹妹服什么药,我忽然开了厨房后门,用长柄瓢在池里舀上一条鱼。母亲要我退回池里去,我因祖父母姑母全家都睡了,要求母亲立刻煮了,现煮现吃,母亲不许。我哭着请求。母亲见鱼已死了,如哭动祖母及姑母们醒了起来,知道了我偷鱼的事,问题会很扩大,我们母子都要处罚,并留给姑母们一个欺凌的口实说,我们是偷鱼贼,这罪名会终身也吃不消,母亲将此理说给我听。我也怕母亲因此吃苦,我不坚持我的煮食原议了。问母亲怎么办,母亲说鱼还有气,便开了后门,把鱼往池中一扔,随它是活是死。次早起来,就先往池边探望,不见池中有死的鱼,才知昨晚那鱼仍是活鱼,我偷偷去告诉母亲说:“那条鱼没有死,池里没有死鱼。”母亲低声附耳向我说:“那更好了,我们放生了,此事千万不要再说了,怕惹祸!记住要紧!”我当然不再说了,但终身记起我和母亲两人共事的这段秘密,尤其看见鱼时,便要想起当时也是为避免母亲的受苦,才肯牺牲那夜的口福,而母亲的想法,必以为我们积了好生之德。

春夏间农事最重要的又一件是踩秧,插秧的一个月后,稻秧行间,杂生野草。为使秧禾省长茂盛起见,必先芟除这些野草,使它们不来侵占秧间的隙地,不来侵食秧苗的肥料。这种除草方法,不是用手去拔,而是用脚去踩,将野草踩入泥中,还可变作肥料。农夫们右手持棍,左手撑腰,在秧苗行列中用力的踩踏,这工作机械得很,单调得很,无可变化。农夫解闷之法,唯有高唱山歌,这是秧歌的来源。有嗓音好的,确也高唱入云。虽其词句自然俚俗之至,然而起承转合,编制也有法度。我记得的如“山歌易唱口难开,杨梅好吃树难栽,栗子好吃高山上,鲤鱼好吃在深潭——情姐姐要吃又何难?!”此歌三个比喻,最后一转,落到本题,点出题意,煞是有力。又如:“一路踩来跷又跷,你看小叔子(夫君之弟)抱了嫂嫂(哥哥之妻)的腰,蛇咬蛤蟆不松口,猫压老鼠不伸腰,一路踩来跷又跷。”诸如此类,大抵是挑情拨弦,唱给年轻妇女听的。劳动者之歌,都为疲倦压迫,唱以发泄闷气,歌词内容,十九是求情取悦,如今苗民少年以唱歌为求欢唱答之作,仍然盛行,乡间山歌,即是此意。我小时学唱,一听便会,祖母说都是工人下流人说的粗话,不要学唱。但我有时学唱时,也没严格的禁止。大概因为对于小姑母及大姐们的教育不利,故尔不许公开乱唱。

踩田的工作,也非常劳苦,工人饭食,必吃大块的粉蒸肉,每人至少四两,还要外加两个咸鸭蛋,年年如此,家家(农作人家)如此,不知何故。但因我们不下田劳动的主人也一同如此吃法,所以记忆深刻。在踩田时,为施肥作用,田中洒放大量的石灰,田中许多泥鳅鳝鱼,多自动僵死,拾起回家,作为待遇农工佐餐食物之一,是踩田时不劳而获的一种农工副产品。踩田后,有一种放瓮子的渔业,用一种竹皮织成的瓮子,在瓮上略放香椿等饵食,引诱鳝鱼泥鳅(只此二种)闻香寻食,因而入瓮。瓮的制法,并不复杂,但人类猎杀动物的智慧与残忍,能使鳝鳅易入而不能复出。工人(家中有长期雇用的工人两三名。)黄昏时把放有香饵的瓮子埋入田间泥中,次早取出,必有一二鳝或鳅已被囚入瓮,少有空瓮而无所获者。我在当时,对此也很感兴趣,追随工人放瓮取瓮,是我早晚游戏的定课。工人并向祖母母亲制造谣言,说放瓮时有我同行,次早收获必多,若我不在,多成空瓮,此话哪能是事实?因为母亲有时禁止我去走水边田塍,工人乃以“神道设教”编出我有神通,以便带我去玩。那些工人同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们的。

十五、秋收冬藏、一样是忙

工人刘富,长于言辞,不认识字,会说韵语,随时谈笑,大有出口成章之趣,我很喜欢听他说笑话,家里人也都喜听,他随时编出俚俗韵语,逗人发笑。今举一例,一天,祖母要他去了一个远方人家,问病或是道贺,天下大雨,晚上,他一身淋湿回来了,他在炉火前换衣洗脚,大家问他:“大雨天,泥湿路烂,你老远跑去,那人家款待得好么?你吃了些什么好的酒菜?”乐天派的刘富,满口是笑,他很轻松的答说:“吃了一个荷包蛋。”意思是待遇轻微,他立即便说:“泥湿路烂,也太空伴,锅铲子几拌几拌,煎个荷包蛋(空伴即土语少礼与欠招待之意)。”一天,祖父说:“一年农事,春天夏天忙完了,如今到了秋收冬藏了。”意思是说秋收后工作轻松一点,可以休息一下了。刘富以为他们作劳工的工人,不比主人,一年忙到头,就是在秋收后也得不到休息,他立即用他的韵语答复祖父说:“秋收冬藏,一样是忙。”他这两句韵言,立即得到赵二及所有工人的同情,他们立即异口同声的喊着:“秋收冬藏,一样是忙”的口号。这两句话,挂在他们唇边,随时流出,在秋冬两季,不断听见他们的呼声与欢声。

他们秋冬间忙些什么呢?我家自耕水田四十亩,在我们所住的桃坞塘。另有四十亩,地名黄蜂嘴,离家也不过一里之遥,出租与佃户耕种。我家也是自耕农,最忙是打稻、晒谷、量斗、入仓。佃户忙了打稻、晒谷之外,还要忙一天或两天向东家送租(租谷)。打稻晒谷都在烈日大热之中工作,无人不汗流浃背。但很奇怪,此时待遇工人的饭菜,并不如插秧时及踩田时之格外丰富,他们桌上也略有肉食,但主要的常是几大碗东瓜。家乡的东瓜确也长得肥美,最大者有大人一般高(我当日站在大东瓜前,只一半高),外皮翠绿,内瓤雪白,甘鲜细嫩,真是美味。工人们吃的还加点辣椒,他们每人吃一大碗。我也很喜欢吃,可以数十年来,游遍欧洲南美,不再有此口福!送租是另一大事,在我们东家,谓之受租,在家中如同一个喜庆,家塾放假一日,佃户雇用农工十几二十个,挑着谷子,送到东家。他们在佃户家即东家之间,挑重担来,挑空担回去,来来往往,如同一排兵丁(辎重队)。因为两家相离甚近,我五六岁起,每年此时,常跟他们走来走去,他们都很欢迎我同行,热烈的招呼我,要我同他们说话,一个说:“二少爷!你来,我同你讲个故事。”另一个说:“二少爷!你来,我同你讲副对子。”我因贪听故事同对子。跟着他们,非常高兴,走来走去,更不疲倦。也不知来回走了多少次。有一次,走到佃户家,他们正预备吃午饭了。看他们先在塘边撒网,打上新鲜肥大的鲢鱼,拿去厨房现煮现吃。佃家当然留二少爷东君同吃午饭,那时想已下午二点之后了,我也真的饿了,便不客气接受邀请,坐上首席。他们还将那大碗鱼,拿了送到我近边一点,我夹了大块鱼肚肉,煮的还加了紫苏(香)辣椒,我吃得真是津津有味。其味之美,我至今无法以言语字句形容。(伊尹说:味的精微,口不能言。真的!)自此我终身爱吃鲜鱼,也终身未尝吃到同那天佃户家中所吃的鲜鱼!近十余年,严格吃素,那种鱼味,也不作回忆了。

秋收工作,收谷之外,就是收柴了,农田四周,都是山岭,家中所需燃料,都是“仰山取柴”,或者是树枝,或者是茅草及他种小灌木,农隙,工人上山伐枝砍柴,达成一捆一捆,收放柴屋之内,等他日久干了,取以生火煮饭。我家的前后有山,后面又有两口清泉的井,这在农村社会,叫作“柴方水便”人家。第三种秋收,就是收菜,许多蔬菜或加盐晒干,用大小坛罐收集起来,坛外并由用水隔开外边空气的设备(即旧式的避菌式),以备冬日雨雪时取用。

冬日寒冷,我们关在书房里忙于藏修,母亲她们藏在闺房里忙于纺纱做鞋袜,有时也绣花,长工常在砻房忙于碾米,天无雨雪时,只祖父戴了他的大红风帽,一样走出屋外,四处巡视。祖父的生活是很有规律也可取法的,黎明即起,先往屋外前山各处走一个大圈子,约有三几千步,回家,洒扫自己常坐的大厅,等祖母令工人将一小桶热水送到时,他就洗脸洗手,然后再吃早饭,饭后又外出散步,然后回到他的大厅躺在椅上休息,或接待过访客人,有时也看看小说,如世说新语及聊斋志异等书,常放在案头的。午饭后,在躺椅上睡过午觉后,也是外出散步,前山后山,东看西寻。晚饭后,祖母姑母她们都去大厅陪坐,共话家常,大约十一点,他起身往屋内各处检查门户,即入卧室就寝。我当时最喜欢看的,是他高高大大,一口白胡须,下穿一双红朝鞋,真像画中人物。

十六、要作诗、先学做对子

五六岁时,我把四书已读完了,背熟了,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都还选读了若干朱注,大学读了朱序,读四书时,还读了一本课余习业的小学韵语,四书读完背熟之后,就读诗经,诗经是韵语,更易上口,一日能读熟十几二十页,大半年光景,诗经也读完了,开始读书经了。书经比较不喜欢读,就在读书经的时候,看见表哥他们的课业,每日下午除讲书外,是吟诗作对,有学作对子的,有读唐诗三百首的,我在旁观听之下,非常喜欢。一天,我鼓起勇气向父亲说:“爸爸,我想学做诗。”父亲用很冷淡的语气回答我说:“过两三年再说吧!”父亲一句话,封住了我的口,好不闷气。自此更喜偷听他们吟诗作对。自觉此道,也并不什么太高深难学。心想再向父亲请求,已是此路不通了。只有去运动祖父。如果祖父说我可以学,父亲就不敢反对。一天,正当祖父在大横屋(大横屋是一大间长房子,为日常农夫工人聚合之处,好像是个工场。)同一个成衣匠聊天之时,我走去向祖父说:“公公!我诗经早读完了,你知道么?如今书经已读熟一大半了,我很想学做诗。”祖父说:“你还没有学做对子。怎么就能学做诗呢?要作诗,先学做对子。”我说:“做对子有什么难?我看见父亲教表哥他们做对子,小对大,绿对红,绿叶对红花,小狗对大牛,有什么难?”祖父说:“这短的容易,长一点的就会难了。”我说:“难的就学不会么?”正当我在与祖父纠缠之时,那个也念过几年诗书的萧晴轩裁缝来打岔说:“二少爷!你不要同祖老太爷吵了,我来试试你,我出一对,你若对得上,对得好,我也帮你向祖老太爷求情,允许你去学作诗。”我说:“好!你出对!你出!”萧晴轩说:“少爷,”我立即对上:“老子!”裁缝说:“好大的口气!老太爷,不好得很么?”祖父也应声一笑,成衣匠说:“这怕是偶然碰中的吧,我再出一句三个字的:‘大少爷’,你对!”我也毫不迟疑的对了:“小老子!”裁缝又出:“大少爷要学诗,”我对:“小老子能作对。”裁缝说:“真的!你会做对子了,而且对的太好了,老太爷!你们府上出了神童呀!恭喜!恭喜!”祖父微笑不止,我知道考试已经及格了,我也不再说话了,且看裁缝的话如何兑现,且看祖父的下文。我怕再出难对,使我考试失败,前功尽弃。不如功成身退,趁早走开。我走到前方另一工人前面去看他作工,远远听见裁缝在与祖父说:“他对得好还不算,难得他的口气好大!”因为乡间自负的口气称自己为“老子”,比我字有神奇,他指我说“少爷”有你字的意思,我对“老子”,有我字的意思。其实这也是当时偶然凑上的,我想少与老对,爷与子对,如此而已。成衣匠误会了,硬指为这是“神童”作品。散工后回家,经过一个村镇上,大加宣传,说桃坞塘出了神童。于是第二天,有许多人来我家看神童的,为祖父母道喜。他们她们来时,都送给我一些糖果,还有稍远的客人乘坐轿子来的,有一位老太太,她还送了我一串制钱,果然祖父同父亲说我可学作诗了,果然在裁缝考试第三天之后,我开始学作诗了!功课程序,一面读唐诗三百首,一面做对子,由三字句坐起,做到五字句七字句,当时感觉很有趣味。大约两年之后,才真正开始下笔做诗。

那年七月满八岁了,八月(阴历)月亮格外清明,一天夜饭后,与父亲表哥同进书房,看见月亮从窗户进来,照得书桌、地面、白如铺霜,美丽极了。我发起停一会再点油灯读书,先看看月亮。因为不点灯,也像白天,虽然看不清书上细字。父亲也允许我们赏月。一会,点灯了(那时是点的桐油灯,还没有煤油灯),父亲对表哥他们说:“今晚你们赏月都觉得月亮好看,就给你们一个试题:‘书斋赏月’。”回头又向我说:“你不是老吵着要作诗么?你也拿这个题目试试看。”我喜出望外,父亲看得起我,要我作诗了,因为此题唤起我在摇篮里看月亮的回忆,思索了一下,写出下面一首处女作:

幼时摇篮里,看月如相亲,今夜书窗下,月来是故人。

父亲说:“不错!但你如今还是‘幼时’,可将‘幼时’改为‘当年’两字,‘看月’改为‘望月’,‘如’字是平声,改一仄声‘最’字,‘是’字太实,可改一‘似’字。”于是写成下面的句子:

当年摇篮里,望月最相亲,今夜书窗下,月来似故人。

那时祖父在大厅与祖母姑母她们在开家常座谈会,父亲要我恭敬送祖父一看,要我说:“请教祖父。”祖父看了当笑话说:“很好!很好!可惜琪大裁缝的程度,不能替你去作宣传了。”

这是我生平作诗的第一首,此后还作了一些,但父亲不要我多作,说怕我伤神。我时时为表哥他们作枪手,改正他们的诗,以这偷作偷改来过诗瘾,因为我后来无意研究文学,诗词一道,无何成就,辜负鲤庭诗教,思之怃然!

母亲少年时,很想能吟诗作对,因为外祖父的顽固,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不要她多读诗书,只要多做女红。她说她一听有人说李太白苏东坡这些古代诗人,她便静听,为之神往。如今听说自己的儿子能做诗了,喜不自胜。她把我搂到怀里,给我很多的鼓舞和安慰,并给我一些奖品。奖品之中,有一条她小时读书时所用的古墨,说有二三百年了,叫我保存,不要磨用,又有一个端石刻龙小砚池,小巧精美,以外还有些吃的穿的。我收领了,心很感动。我说:“妈妈,这四句诗,拼起来很容易的,值不得这多奖品,你知道我怎样凑成的么?”母亲说:“我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这倒很有趣的。”我说:“祖父以前教我在大厅认字读对联,有一联:‘去日极可念,远山如相亲。’我在我家门外,天气晴朗时,能望到两百里外南岳衡山的一个高峰,在近处的山岭更多了,望多了,久了,觉得它们都如老朋友似的,我和它们老在一起,两不分离,我才渐渐懂得‘如相亲’的意味,这是我诗中‘如相亲’三字的出处,大表哥在他书桌右边墙上贴了一付他自写自作的得意句子,我问过他:‘故人是什么?’他说:‘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所以我学了这两个句子,用了这四个句子。”母亲问:“为什么月亮也算是你的老朋友了呢?”我说:“我睡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喜欢看见他,如今好几年了,不成为老朋友了么?”母亲听我一番解释,非常开心,便问:“你能教我同你姐姐小姑母我们几个人做诗么?”我说:“能!能!只要你们能同前几年赵二一样的虚心。”母亲摸摸我的小手,笑了一下,我又照祖父的话补说了一句:“要学诗,先学作对子。”毕竟她们事忙,也不像赵二那样虚心,以后再没有提及此事了。不知道母亲原是寻我开心,说着玩笑的呢?还是真没有工夫,又怕同自己儿子学不好,就没有勇气了呢?后来,我长大了,也忘记追问这事了。

自从我作了这四句诗两三天后,父亲同祖父就举行了一个关于我的课程会议,是在一个晚饭后家常座谈会上举行的。这个座谈会我是常去参加的,我因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我从未发言,我也不用心听。这次,说出我的名字了,我用心听了。先是父亲说孩子太小,不应多做那些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诗,祖父说将来乡试殿试时有三种工夫最重要,一解经,作策论,二作诗,三书法。八股已经废除了,诗与文,必须两道都好,多练习作诗也好。父亲说不是完全禁止我做,只不如大学生表哥他们一样每天都做,要我每逢三、七日做一次,过几年加多次数。祖父最后又主张由我自己去自由发展,若是我自己忽然想做,就也接受修改,不过不算诗课。小姑母低声对我说:“你听见了么?公公要你爸爸准备你殿试点翰林呢。”小姑母以后不时戏呼我小翰林。进学(秀才),中举(举人),点翰林,是科举时代读书人进身之阶,就是科举时代读书人追求的目标,多少人为此而得意腾达,多少人为此而潦倒终身!

十七、情窦初开、私爱凤姐

彭凤裳,我叫她凤姐,她是我第三位姑母的女儿,比我大两三岁,祖母姑母常说笑话,说她与我极相匹配,最好结为夫妻,祖母及三姑母,甚至凤姐她自己,也都格外注意此事,能够实现。一位我读书必有前途,嫁给我是个好女婿。但是,因为姑媳间的情感,我知道母亲决不会愿意的。又因为三姑母平时对母亲的不客气,我也决不会改变我在母党的立场,肯去低头叫她岳母的。不过凤姐本人,确是可爱。

那时,我九岁上下了,我弟弟们常结队跑出屋外游玩,屋外多水田,田前还有一口水塘,彭凤裳和她的妹妹咏裳,也同加入我们的队伍。三姑母吩咐凤裳留心照料咏裳,我母亲也顺便托她照料我们兄弟。所以两家小孩在一块玩。十二岁上下的凤姐,就是我们的领班,我很听从她的指挥,也有一些讨她欢心的潜意识。她很羡慕我读了书,能吟诗作对,特别喜欢同我交谈,我们有过很多“谈心”的日子。一天,她借题发挥,说为我打扫背上的落叶,她移坐到我的身旁,紧贴我身,在我背上摸了很久,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真好看!”我仰头看见她雪白的笑齿,同乌黑的眼睛,也真好看。但我难为情,没有说出来。她要我拉了她的手,要我摸摸她的脸,她教我如何爱她的初级作法。那是不知有香脸接吻这一套,但摸脸、结发、拉手抱腰,都教我做过了。因此,我暗中希望母亲不反对,将来娶了她做“堂客”(妻子的土话)也很好的。至于男人为什么要娶太太,并不明白。这种童稚的爱情,当时虽然有些冲动兴奋,但也并不激烈,大约半小时一刻钟,就冷淡的完全忘了。凤姐的心情比我强烈一些,她时常发起并组织我们小队伍,出外去玩。一到下午将下课的时候,她已在书房门外等着我。我读书时一样用心,并不想她。直到看见她在门外等候我的时候,我才记起又要归家去玩了,又要和她亲近“谈心”了。

每次出书房,她都在责备我下课太晚,使她在门外等候的太久。她紧拉着我的手,两眼直望着我笑谜谜的。她每次都换了花布新衣,那时家中没有香水或香皂的设备,而她本人身上却发出一股清香,这股倾向出自何处?当她贴近我时,我偷偷嗅她的头发,觉得是香的。偷偷嗅她的衣,也是香的。当她伸她的小小白嫩的手,摸我的脸,更是香的。我心想凤姐是个香人吧,她满身都是香的吧。我在她身旁不显得太脏么?我没有洗脸,也没有洗手!我手上有墨和泥土,我穿的又是一件还没换洗的旧衣,她不讨厌我么?我私自惭愧,但我不恐怕。我想她若嫌我污脏,她就不贴近我身同坐谈心罢了。因为我不能同她一样,每天去换一件新衣,也不能每次出书房门后,先去洗脸洗手才跟她同走。日子久了,我觉得她并不嫌弃我,并不讨厌我污脏和没有换新衣。我想她待我真好,我私下有些感激她。

我常细细看她的容颜,她比我的大姐二姐美多了。我对她越看越美,我没有看见过像她这样美的人,这叫“情人眼中出西施”。我想她是世上第一美人了。她请我讲诗文及对子,我说我可帮忙教她,她说家中不要女孩子读书,为何不许女孩子读书呢?我常想,我老不明白,我觉得她不读书很可惜!我想她做我的又一个赵二,我有过很多次幻想。

姑母回娘家,每年一次,只住两三个月又回去了。当她要随她母亲回去的时候,她我都不想分离。但她最后给我说了一句:“我明年又准会来的!”全凭这句话,使我得个安慰,也使我有个期待。

明年,等了好久的明年,三姑母真回娘家了,她也来了。我们相见之下,当然特别开心。她长得很高了,我也长高了,她长得更高。我说下课后同出门一块玩去。谁知晴天霹雳,祖母发出命令,当我同她的面板起面孔说:“如今凤裳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了。要藏在闺房学做针线,若再出门到外面去‘野’,人家会说我们是不规矩的人家,祖父见了,也会大骂的!你们一个在房里绣花,一个去书房读书,读完书,可来这里玩一下。”我听了此一新章,真如冷水浇背,我转背就走开了。我下了课,也不去她的闺房,表示对于祖母离间我们的不满。但是我的不满,祖母并不在乎。当然祖母知道我怕她,她不会怕我的。母亲怜惜我受了委曲,过了几天,带了我去三姑母房里坐坐。我很不自然地走进了房,对三姑母行礼后,叫了一声凤姐,也是行礼问安的表示。凤姐还礼,叫我去坐她前。但她也装起大姑娘的派头,一本正经,同去年在山边路上同玩的时候,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知道她因我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在一块,她要做个有规矩的大姑娘,我相信她心里没有改变。她叫我在她旁教她几个不认识的字,果然她乘机摸摸我的脸,拉紧我的手,我放下心了,高兴了。三姑母同母亲要去与祖母商量一件什么事情,同出房去,临走的时候,母亲吩咐了一句:“你在这儿玩,要安静些,莫打扰凤姐!”房中只我们两人,我们立即恢复了以前的亲密,什么话都说,凤姐只说当人面不要拉她的手,摸她的脸,怕人看见说不规矩,又要我每日下课都去她那儿玩一回。我去了。但每次去,三姑母常在房中,我们也不能多说话,更不能亲近摸摸。我本来不喜欢三姑母,至此更讨厌她了。但为了凤姐的关系,还是每晚过去一次。她是大姑娘了,擦粉了,抹胭脂了,比以前更漂亮了,姑母不在时,我们随便“谈心”,姑母在时,我们谈正经的事。

十八、陶口山做会酒、大吃牛肉

三姑母家道富足,但很吝啬,我去她家时,她招待我的鱼肉也不丰富。一次,她家买了乡里难得的牛肉,她还藏起来,不拿出来敬客。因此有意的同她及凤姊谈了一个三四年前在陶口山吃牛肉的故事,就是下面这个。

在陶口山吃牛肉,谈起来,其味无穷:

乡间都是耕田的牛,严谨宰杀。有人谋利,在大山深处人家,偷宰私卖,高抬价格,我家也曾吃过几次,但很难买到。平时要吃大量的牛肉,只是一个梦想。不料这个美梦,有一天实现了。那是我六岁上下的事。

那天,我家已在煮午饭了,祖母忽然传令母亲,说祖父要带我去陶口山吃会酒,乡间积俗,有人须用一笔款项,款无所出,就邀请朋友成立九子会,如须款百元,分作九股,九人分担,第一次,会首得一百元,以后九年,连本带利归还,九年之中,各人收会一次,到九人本利均各收完为止。议定每年一个日子为收会之期,到期,大家将应缴的钱带去赴会,如数交付。这天会议在收会的人家必聚餐一次,聚餐饮食,力求丰盛,力求新奇。那年是陶口山主人收会,祖父要带我同去吃会酒,母亲说陶口山请祖父,小孩不好去打扰吧。祖母解释说,吃会酒的规矩,是某会一人,我家占两份,可去两人,无须被请,吃会酒有特别好菜,我家不要丧失这份权利,母亲遵命,把我梳洗打扮好了,交与祖母。祖母把我交与祖父,我恭恭敬敬站在祖父旁边,只有祖父大腿一般高。祖父一声喊走,我就跟着他走了。祖父走得快,我用力追赶。一路上无言无语,我只使力拖起我的两条小腿走着追着。从我家到陶口山,大约有五里上下的路程。我平时很少步行这样远的路,在半途中几次鼓起勇气问我严肃的祖父:“公公!怎么还没有到?”祖父总回答我:“快到了!快到了!”或加一句:“转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陶口山了。”我望望前面山头,并不就在眼前脚下,还有一段路程,此时祖父说话平和多了,但他并没有将走路的步伐缓慢下来。我不得已央求他说:“公公!我走不动了,在这路边坐一下吧。”祖父说:“好,好!你休息一下,不要坐在泥土上,脏了衣服。”我坐草上,舒服得很,不想起来再走了。但见祖父立着,他不愿同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我心想,他立着不走,不更辛苦么?我乃决心起来再走。祖父说:“走路是赶上最后一程要紧。行一百里路,最后的十里,等于五十里(我后来知道他这句教训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意思)。你走了九十里,只算一半,越到最后,越要鼓起勇气。”我听了真的大鼓勇气。果然转过山头,前一个瓦屋在望。祖父说:“我们到了,那就是陶口山,我们来吃会酒的屋场了。”

我随祖父走进那屋的正厅,许多位先到的人都站起身来说:“老太爷来了!孙少爷也带来了,好得很!请坐!请坐!”主人送茶来,我不想喝茶,我想吃饭,我饿了。但主人老不开饭,说是还等一位由远方来的会友,他一到,立即开席,大家望眼欲穿,老是盼望等候,一会儿,望见屋前大路上他来了,大家一阵笑声,都说来了来了。主人吩咐赶快开席,大圆形食席本已摆在大厅上。主人请祖父首座,其他依次一一坐下,我坐在主人的旁边,和祖父正打对面。我心想当然是敬陪末座。大家坐定,只等送菜上席,大概此时已是过午三点钟了,席上一位老者说:“我报告诸位,今天主人费了大劲,预备了一样特别珍奇的,为我们经年吃不到的好菜,等一会请大家多喝一杯。”他还未说完,菜已端了出来,摆在桌上,是两大碗牛肉炒芋头!芋头我喜吃,以前赵二为我再冬天开窖取出芋头的事,我还记得。牛肉羹喜吃,而很难吃到。如今两大碗,不!两大盆摆在桌上,尽量的吃。我怕吃的不斯文,偷偷望一望祖父。怕他责备,看看他的眼光。不料祖父也正望我。我们四只眼睛,成了两条视线。祖父误以为我看他,以为是向他使眼色,暗地求援。他用力在菜盆中夹了两大筷子的牛肉递到我碗里。主人窥见此幕,就说:“二少爷是桌上唯一的小客人,他伸手拿菜远一点,我就拿桌上快吃完了的这碗,拿了给他,由他一人慢慢的吃。”他一面说,一面把那碗牛肉送到我面前,归我一人,自由独吞!不是“快吃完了”的一碗,而是只吃了一半的一碗!席上大家都说好,好!我在这种全体同意赞成之下,也就埋头独吞,毫无顾虑了,我先选吃芋头,留了牛肉后吃。那时欲火中烧,吃得真个十分痛快!也不知那小肚子如何能装满那一大碗,我用心吃,快意吃,他们在席上说些什么又来了些什么菜,我都不注意了。

三姑母知道我这段话是说给她听的,凤姐自然也知道我是“指桑骂槐”,骂的是她的母亲,看我大像汉高祖不忘少时,他兄嫂不给他汤吃,后来封他侄子为羹颉侯以资报复。但她表面上又不能不说一句帮母亲的话,打开僵局。她说了这两句,我认为说得很聪明得体,她说:“敬神用三鲜:鸡、鱼、肉。肉是猪肉,牛肉不能用以敬神,这是礼貌。所以也不能用以请客。陶口山那种粗人,不懂礼节。而且吃会酒也只大家饱吃一顿,也没什么礼节可言。”我看她说话为她母亲,但也开脱的得法,我也没有多说了,虽然我想反驳一句:“乡下人确乎不能用牛肉敬神,但文庙春秋两祭,每次都要杀一头大牛敬孔子呢?”

不久,她们全回彭家去了,再过一年,她同三姑母又来了,她长得更高了,也更美了。祖母吩咐我说:“如今彭凤姐真是大姑娘了,你下了课也不要寻她去玩了,这叫‘男女有别’。”又把“男女有别”给我讲了一大遍,我全不懂,为什么大了就要有男女有别呢?而小时就可以在一块玩呢?我问祖母:“我不再寻她去玩,若是她来找我玩,可以同玩么?”凤姐在旁看了我几眼,发出甜蜜的微笑,祖母也微笑着回答我:“她很忙,她不会去寻你玩的,你去找咏裳(凤姐的胞妹,比凤姐小三四岁)玩好了。”我说:“我不喜欢同咏裳玩!”我偷看一下凤姐,她板起面孔,一本正经,连微笑也没有了。我想她刚才还像春天很温暖的,为何一下就变成冬天,冷了冻了?我看祖母也正望着她的脸色,自然她是怕了祖母,我不相信她真的不喜欢我了。

此后几年,每年中,她随三姑母都回来住几个月,自然她与我都不在一起玩了,只彼此偶然偷看一眼,会心微笑。似乎是一种默许的表情。母亲也常批评她很像三姑母的性情。这一挑拨,我真怕了。因为在我眼中,三姑母待我母亲泼辣,我认为是最坏的人。母亲又详详教训我,娶妻不是随便好玩的,是一辈子每天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一块的。择妻第一要看女子的性情。我想若是娶了像三姑母这样性情的人做我的“堂客”,我还有什么幸福?我想母亲很有理。我和她本来没有坚定的爱情。因此,母亲的离间,一步一步的成功了。我也不常去偷看她了,三姑母早知这门亲事不会成功,必也说了我同我家很多的弱点,说我兄弟姐妹很多,家产又不富足,三姑母的挑拨离间,也顺利成功了。实在说,那时候,谈情说爱,她或比我成熟些,但彼此都不够程度。

不知从哪年起,三姑母回来看祖母,她便没有回来了,说是她有些不舒服,不能坐轿子。一次又说因为家中没有人看守房子,母亲告诉我,都是托词谎话。实因三姑母已把她许嫁县城李家。李家有钱,她嫌贫爱富,早已把我忘了,我说:“她不会忘记我,等她来,我要问问她。”母亲说:“你真痴!你问她什么?下半年,她就要出嫁了!”

真的!过了大半年,听说她出嫁了!嫁得很热闹,李家很阔气。又听说明年新岁,她会同李姑爷来我家拜年。我听了很害怕她和李姑爷同来,看出我同我家的寒伧。我害怕到与母亲商量,正好母亲也不喜欢她们来,使三姑母在母亲面前,摆她招了阔女婿的架子。便与父亲商量,不知父亲用什么方法,拒绝他们,没有来了。

后来,听说她有喜了,怀孕了,又后来,听说她因生产死了!我哭了,我央求母亲要去吊丧送葬。母亲说了很多理由,劝我不要去。允许我等她安葬后,一人单去祭她的坟墓,因此可以避免看见李家的人。我接受了这个劝告,因为我本来很不想见到李家人面。后由祖母出面,使人去三姑母家访问了她在李家山坟墓的所在,预备日后好去祭扫。后又传说:“李家不欢迎萧家二少爷去拜李少奶奶的坟墓”。我更心恨李家,母亲劝我不必怀恨,要自己好好用功,日后文章做好了,为她写篇传记,作篇小说,或刻篇墓志。六十余年来,此愿未偿,思之怆神,至今始能写记在弱小心灵中。这段悲惨的回忆,不幸是三姑母与母亲姑嫂的不睦,不幸是我从小就不原谅三姑母待遇母亲的不良,而偏偏凤姐又生为她的爱女。

彭凤姐是我一生最早所爱慕的一位女性,也是我二十岁结婚前所唯一爱过的女性,不知她嫁后满不满意她的李姑爷?我呢,自与她分手后,生平两次结婚,两位夫人的贤德及才学,虽均在凤姐之上,然每一念及青梅竹马时的“爱侣”,不禁神伤,近七十年来,虽老如故!

十九、弱小心灵、审美进步

自从凤姐嫁了李家以后,我也一年一年的长高长大了。又其后,我离乡背井去县城省城入学校了。直至她逝世,我再也没有和她见过面了。我虽也偶然记起她,但未曾深刻的想念她。在家中每当我不言不语另有所思(如作诗、做对子)的时候,总给我一句老笑话:“又在想凤姐了吧!”

母亲怕我痴想伤神,一天,和我密谈:“你还想凤姐么?”我说:“是的,还常常有一点想她,我想她也会想我。”母亲说:“她做了李家的阔少奶奶,不久会生男育女了,她想她的丈夫李少爷,日后要想她自己儿女了,哪里还会再想你?你不要傻了!这个小书呆子!”

母亲的话还没完,我急忙说:“妈妈,我这几天想凤姐比大姐二姐更美些,但不及小姑母的美。我以前以为凤姐是世间第一美人,如今我知道我看错了。”母亲说:“你说!小姑母比凤姐美在哪里?”我说:“小姑母的眼睛黑些、活些。小姑母的牙齿也白些、细些、齐些。”母亲说:“很对,还有么?”我说:“还有,她们两人长得一般高,凤姐没有小姑母的苗条,凤姐的下腿太肥,小姑母的不肥不瘦,凤姐的腰(即要为之意)也大胖了。”母亲说:“很对!很对!你小姑母是本乡公认的第一美人呢。”我听了很高兴,并且以美人小姑母加入了我们的“母党”为荣,自此,我更亲爱小姑母,我常常细细看她,觉得越看越美。

这种热烈的审美心情,到我入世以后,反而没有了。从没有一个美人拨动过我的心弦。也从没有一支鲜花夺过我的眼目。我真成了一个木头木脑的乡木老。直至我二十岁后,北伐胜利之初,我任北平农事试验场长。后改为国立北平天然博物院,我又担任院长。这即北平西直门外的万牲园,俗称三贝子花园。我在园内场长及院长公馆,前后住了五年。园内奇花异卉,美不胜收,春日的海棠,秋日的菊花,其多与美,尤为有名。我朝夕对之,虽也赏心悦目,但并未特别感动,至于女人呢?我也接触过影星如××如××。外国的歌星美女我接触的更多了。从没有一个使我有真正喜爱,神魂颠倒的。这或者是因为我生长故乡桃坞塘花山岭,又因我长期伴在我小姑母的石榴裙下,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势。我时自思索,以为我对“有女如花”的麻木,实因小时候母亲说的一段话所养成,这段话深深的刻入了我的心版。母亲一夜和我同坐在炉火旁边。万籁俱静,四顾无人。和我细细密谈。我听了非常感动、信服。此后数十年,每逢女性,这段密谈,即浮出我的脑海。母亲的影子,也似浮在目前。母亲的密谈是这样的:“看一个女人的美,不专看她的身段面貌。最要紧是要看她的心性德行。例如你三姑母不也曾有过美人的虚名么?凭她那种泼辣的心术行为,你愿意叫她做美人么?(当时听了,我深有所感,恍然大悟)陈大嫂(我家的女工)擦了粉,涂上胭脂,不也有几分姿色么?哪里知道她往往是没有洗脸的,她的香粉和胭脂,都抹在很脏的脸上呢?她的身上更脏更臭,虚有其表,用一套花衣蒙盖着而已。还有些女子,身上下部有危险传染病的,以前从远方外县坐轿来请你外公治性病的,男的是被女的所传染,女的几乎无一而不是美人呀!将来你大了,接近女子美人,千万要自己当心!”我当时闻言战栗,即有视美人如蛇蝎的成见。回首生平,虽因结婚而享尽艳福。然对于女色,未曾有过沉醉迷惘。实因幼时受了母亲的性教育,使我对于此途,已经成仙得道。很抱歉的我对于那些美女朋友,我下意识中,不免把她们当做我的三姑母及陈大嫂看待了。甚至怀疑她们或有资格去作我当年的外祖父的顾客!横在我目前的美女,都因我警觉提得过高而被我在美的评价上牺牲了。然于她们何损?实惠是我没有被她们牺牲!我没有受到任何牺牲。

二〇、男盗女娼、出“西光月”

一天,上午九、十点的时候,我家黄蜂嘴管业稻田四十亩的佃户(佃耕农)萧明德,急急忙忙的跑来了。走进厅堂,向我祖父哭哭啼啼的说道:“七公公!本地方昨夜出了‘西光月’了!可恶的,可恨的,是冤里冤枉把我家也牵连骂上。七公公!请你千万不要相信。别人家的,我管不着,诬赖我家的,我可要洗清!”他一面哭,一面拿了一张字纸交给祖父看,这张字纸就叫“西光月”!

西光月就是乡下一种秘密揭帖,一种告密性的“小报”“黑色新闻”,乡下人家出了不可告人的丑事,如男子作贼,女子偷人,尼姑接和尚,不便公开宣布,得罪本人。有好事者用笔墨写在一张纸上,一写几份。还写成似歌非歌村俗韵语,乘黑夜贴在店铺门上,或行人道旁大树之上,桥柱之侧,让天亮后,被人发现,宣传臭事,这张“报”纸,就叫“西光月”。至于它为何有此美名?无人得知,大概是比方月落西天,代表黑幕之意,而放出一道光来,即揭晓之意。十、九因怀私怨,借图报复,破坏敌人名誉,虽有寻开心、开玩笑、作游戏文章之意,但有贞女被诬,投水自杀者。此种无聊举动,结果甚为严重。

那天萧明德拿来的那张西光月,因为祖父不许传说,藏在他的账簿之中。迨夜深,祖父睡了鼾声大作之时,母亲商量小姑母去偷了来看笑话,母亲也不让我看。但我看了一下,也听了一些。如今能背诵的开首两句:“好事慢慢说,来写西光月。”又说我家佃户萧明德的,记得几句:“萧明德,真缺德,让义四(明德胞弟),做小贼。义四小贼偷横塘(一刘姓人家住宅之名),三更无狗叫汪汪。就把土墙慢慢凿。凿开一洞爬进房。刘二不在家,刘妻睡在床。刘妻白昼多辛苦,夜半睡得死又香。义四心知无财宝。赶快打开偷衣箱。……”还有骂人高抬价钱出卖杂货的,还有说某家小姐私通工人的,说我家的也有一段。那是怕我祖父袒护萧明德,故向祖父告密说萧明德送租舞弊,有意挑拨祖父与萧明德感情的。那段西光月如下:“桃坞塘,喜洋洋。收租谷,进板仓(这个是实,家中有两个大板仓,可储藏稻谷两百多担)。萧明德,坏心肠。谷过斗,斗平量(平量是平斗弦量下,这是乡间术语,据说手法好的,平量可少很多谷子,这是乡民的技术,也早有人向祖父告密,说租谷过斗,不可平量,祖父不信,以为对于辛苦的佃户,不要过于苛刻,祖父常说:‘我少一担,吃亏不多。佃户得了好处,他也不是外人。做东君的眼,开一只,闭一只为好。’)老太爷(我祖父),不声张。陪谷子,上大当。”这可见旧日农业社会佃户和东君(管田地者称东君)一些关系。这张西光月,小姑母从祖父处偷出来,她抄下了。她又偷了告诉我。但伏生传经,都是口授,洋洋洒洒一大张,可惜不许我抄,致我记忆不全。这种西光月,我很欣赏,这是乡民的“清议报”,也是最好的“平民文学”。古代的三百篇,不也类似乎这种作品么?

萧明德一开腔,就说要洗清,他用什么方法洗清,就是“择期斩鸡”!选择一个日子广请乡众,到旷野之中,或在桥头,或在山尾,点起香烛,敬起神来。他提一只大白雄鸡,对天呼诉后,斩断它的头颈。鸡力气大的,一面颈血溅天,一面还向四围观众乱飞扑人。它如飞到一个人前,抓住一个人,或对那人放血,那就是害它杀头的人,就是写西光月的人。这种不科学的迷信,乡间认为是昭雪被诬的神法。在斩鸡之前,还要念几句咒语:“大神如在,百拜央求。大白雄鸡,一刀便休,有冤寻冤,有仇寻仇。”有写西光月怀疑的人,务必到场。否则当事人便认为畏罪潜逃,真有许多怕雄鸡乱抓而不敢去的。但有怀疑的人,不得已只好挺身而出。萧明德在大石桥头斩鸡的那天,我想去看。因我太小,家中不许。据说雄鸡斩后,并没起飞,等于白斩。有嫌疑的人及不同情萧明德的,都说神明有灵,西光月写他的话,没有冤枉。他们如被神释放,的了自由。萧明德则归罪于雄鸡不够气力,颜色也不是白的。他声言要再斩一次大白雄鸡。祖父劝他罢了。由祖父出名出面,由萧明德出钱,在本地公所,请两桌客,说萧明德如何正派规矩,骂写西光月的人如何胡说八道,借祖父的正直,证明萧明德的人品。祖父说完后,请教被请的一班士绅以为如何?士绅们又推了两三人起来致词,无非附和祖父,恭维萧明德。最后由萧明德伏地一拜,连声谢恩。从此萧明德在地方上又是好人。再没人提起西光月上说他的话了。那天祖父带了我作伴同去,实是带我去吃一顿的。我亲眼看见他们表演这一幕,好不滑稽!现在想来,这个也可说是那时代的“人民公审”,还有些道理。

二一、西光新月、出自家塾

家塾中几个年长的学生表哥他们,看见西光月的文句,可用以开人玩笑,就当作取笑他人的一件法宝。拿来寻开心的常就是我——最小而最淘气的我。每早我去上学,总在我的书桌上留了一张小西光月。那时我也能凑上几句,有时请刘富帮忙,尤其暗中去请小姑母大姐帮忙,我也写小西光月送回给大表哥的书桌上。有时夜半,他们睡后,我去贴在他们房门外面。这种“笔战”,打了不少时候。父亲母亲都早知道。以为文人游戏,可以练习文字,初也不加干涉,佯为不知。后来因刘富工人的话,毕竟粗俗,难登大雅之堂。又因小姑母大姐她们介入,成了公开秘密,犯了男女有别的条件。乃正式命令,从此禁止。如有违犯,必加处罚。我们大将小兵,明枪(刘富)暗箭(小姑母及大姐),自皆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当时西光月小条,来来去去,有一堆之多。我只记得最初一张:“西光新月出学堂,讲堂学生有文章。有文章,似花开。彭家凤姐不再来——彭家凤姐不再来,小小情人伤心哉。一夜大被蒙头睡,早起照镜泪满腮。”

这是大表哥的大手笔,寻我开心的,我看了也回报一条,若说这是类似出版办报,这就是我九岁上下亲主笔政,为生平办报之始,我这一条有三分之一是小姑母及大姐帮忙凑成,有三分之二,确乎出自心裁。“和章”如下:“西光新月出学堂,老大学生都发狂。拿起笔来胡乱写,新书未熟置一旁。——新书未熟置一旁,老师喊背临时忙。一句背来成三句,三句背完有慌张。”点了新书,不能熟背,要父亲提一字,才能背下一字。一句要提两回,所以断续成了三句,这也暗中有取笑表哥口吃之意,这些,本也无伤大雅,但愈写愈离谱了,乃自然之势,就不免有意气之争了。所以幸被禁止。

当我们书房新潮,大斗西光新月之时,父亲因情不可却,又收了一个新学生。他比我大六、七岁,但因他是我家同族,他与祖父同辈,我叫他兰五公公,祖父叫公公。)

他拜父亲为师,是以伯叔辈从业子侄辈,父亲算是他的侄子,父亲提议,把向老师磕头一节目免了,他父亲定以为不可,说非向老师磕头,不足以表示尊师重道。届时,焚香点烛。他先向孔子神位行了一跪四拜礼后,他父亲带他转身向我父亲,说:“恭恭敬敬再向老师磕头行礼。”他行一跪一拜礼,父亲以一长揖答礼。然后向同学一揖,行相见礼。忽然发现祖父也在场中观礼。郊十太公公又命他太老师行一跪一拜礼。祖父也如父亲以一长揖答之,礼成,各入书桌。他父亲与祖父同至厅堂。留他午饭。到厅堂时,他父亲又要请见师母(我母亲)、太师母(祖母)行礼。祖父答以她们占住着,且过天再见。

这位兰五公公是我族上公认为我们这一代最聪明,而读书已有成绩的第一人。他上学后,作文、作诗、写字,果真门门不错。是我们塾中第一人,表兄们都觉得惭愧气丧。我私心羡慕,大有见贤思齐之意。虽不妒忌他,却也不愿意他打碎我的神童招牌。也不愿意人说他是全族上少年读书人第一佳子弟;而我屈居第二。自此,我在塾中,确自格外努力,暗中竞争。他读左传,每日能背诵三千字,传为空前之人。不久,我也读左传了,觉得很易上口,每次要求父亲多点新书,自作恶性注入。直至打破他的记录为止。我每日能背诵至三千五百字!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记住了那些句子,但当时确已记住,背诵如流,并不吃力。

兰五公公,取名萧武,以一篇国文特优,考取了当时最难考的长沙陆军小学。以身体太弱,又不知注意养生,只知努力学业,在陆军小学尚差一年毕业便病故了!

二二、南岳进香、人山人海

五岳名胜之一的南岳衡山,距离我家只一百二十里。每当春秋佳日,天朗气清,在桃坞塘大门外,可以遥遥望见南岳山的一个高峰。而秋收后,远方人士经过我境向南岳朝拜进香,成千成万,络绎不绝,更属一幅动人的奇景,我自小就喜欢观赏。

萧家冲只有一条并不太大的大道,而又确是由湘乡上里中里,甚至宝庆邵阳的人奔往南岳的一条短捷的孔道,这些进香客,或朝香客,简称香客,都在秋收农事忙过以后进行。有富人乘轿朝拜的,不受季节限制,自属例外,但是绝少。

秋收后,稻田已割去稻草,一篇平坦干润,香客们常见大道有些弯曲,就在稻田中照直线行走,缩短一些距离,往往三两天,又走出了一条长达半里甚或一里的捷径,其平如砥,其直如矢,由此可见足迹之密,香客之多了!

离我家不过两里之遥,有几家聚在一处的店子,名叫横铺市,为进香客必经之地。他们在各店中午饭或晚饭并歇宿,是一个太忙的生意季节,可叫三季不开张,开张吃三季的了。还有附近人家煮些茶水,做些点心,或在大道旁搭个草蓬,或简单的在路头摆设桌凳,便利香客,兜卖生意,一节过去,也可生点小财,所以在香客过块的月日,是乡里繁荣的时期。

一年香客人数,从无可靠数字的统计。假使以五万人计,来去两程,合计便是十万。以一个穷乡僻壤,忽添五万十万人的来往,乡间居民大都也为这五万十万人而有一种临时生活、生产副业。在这个小地方自然不是一件小事。

我小时没有这些经济学的观念,只对这些香客,有许多好奇的观察,香客是一边走,一边唱,他们高声唱的声韵悠扬,最相同的一句众口一词的话:“南岳西天朝舜帝。”(字或有误,音略如此。)大部分香客,只唱此一句,但调腔挂板,每字唱成一句,七字唱成七句:“南……岳……西……天……朝……舜……帝。”两句之中,还要发出许多花腔,各成音响节奏之妙,他们数百千人在同一段路上前进,不期然而然的成了他们一个大合唱团。这种入云的高唱,一是表示他们信奉的诚敬,又其一是减少与忘记他们长征的疲劳。他们在衣上与行李口袋上,多写了南岳进香四字。

相传虞舜曾南征至于南岳,还有二女死于南服,演成有湘妃竹的故事。故南岳之神,即以祀舜。舜为孝子贤君,大神至圣,弱小的人民,认为他是一方至高至上的保护者,有人力所不能解救的疾病与痛苦,都许愿于他,求救于他。但有许多机缘巧合,果然得救,故来进香还愿,即来朝拜谢恩。我当时曾问过母亲:“舜皇帝住在南岳,山那样高,如何能与山下很远的人民通消息呢?他怎么会知道人民有病有灾向他许愿求救呢?如要许愿朝拜进香才肯保佑,舜皇帝不也是同人民做买卖么?”母亲说:“我也怀疑他有这样大的神通,但我们不要多说!”

香客大道,离我家不过半里,站立我家第一道大门外,就可望见。我常走去,独立道旁,用心观察。他们一个个诚心诚意,走着唱着。他们大多是为他们的父母家人亲属所许下的愿得到了满意结果,所以特来还愿。我看着,我想着,他们的智识信仰,虽然可说“其愚不可及也。”然而他们的动机与行为,确是忠诚热烈,艰苦卓绝,我很感动。我对他们,很表敬意。当我看到“朝拜香”的香客,我感动得真下泪了,他们手持一把细香,口念诵辞,两手捧一小凳,几步一跪。利用小凳支持,向前一拜。小凳是他们的随身香案。实际作用是跪拜的支持物。他们自计步数,进步与念词合拍。念词完了,即跪下一拜,起身再念再行。我从旁听不出他们所念何辞。但我细数他们的步法,有九步一跪拜的。有五步一跪拜的,还有三步一跪拜的!三步一跪拜,多么劳苦!一天能走多少路?简直是在地上爬行了,我默然也肃然归家,赶快告诉母亲我目睹三步一拜的新闻。我也告诉她我心情的感动。母亲说:“你大舅父还看见有朝肉香的呢!一个小铜香炉,系以一核大绳线,挂在左手肘骨上(即从手臂上戮一个洞,将绳线穿入。)右手持一杖棍,在香烟缭绕中,且唱且走,徐徐前进,这叫‘朝肉香’!这种苦肉朝拜,经年很难看见。”

家乡亲友也有往南岳朝拜进香的,来回共计二百四十里,大都分作三天或两天半走完的。有例外的,一去一来,只走两天。一天要走一百二十里,太辛苦了。然确有其人,我父亲青年时曾为祖母还愿,去过一次,两日来回。大概有好胜与不怕难的心理。这在家里是常说的。每年朝拜南岳的亲友回来,都买些小孩玩物,如猴子,小鸡,小棕碗,送给我。我并拉住他们讲述近山及山上沿途残废乞丐等的可怜情形。我常想,长大了我要亲去登山观览一番。直至民国二十二年我第三次赴法之前,才应湘省政府何云樵(键)主席之邀,与吴稚晖褚民谊及行政院若干秘书职员(时褚任政院秘书长)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先到省垣,住何公馆(行政院秘书职员住招待所),明日上山。虽然卫兵呵道,官轿看梅,不免大煞风景,然而日暮抵山峰,宿祝融寺,明早清晨,俯视山下,千里在望,确也看过痛快。此行可纪念者甚多,时当余与孝隐新婚之后,实为蜜月旅行,何主席欲招待我们住在他的公馆,何夫人以为不吉利,后由其秘书为我们代写一赁屋字据,并付房租大洋五元(或三元),乃以“房客”看待我们,此事直至二十年后,由其秘书间接传述,乃得闻知,付诸一笑,因当时何主席禁止传说也。在何府每日三餐,都是大鱼大肉吃大米饭,已使生长江浙之吴、褚及我的夫人,难以下咽。他们只想吃一碗稀饭或汤面。而湖南名厨,各碗名菜,又无不放有辣椒。在我及其他尚有一二善吃辣椒的湖南人,食之不胜甘美,毫不感觉其辣。只苦了了吴、褚及孝隐三人。何主席见客人下箸得不甚努力,连声请请。吴褚吃得满头大汗,还努力奋斗。孝隐只好告病说是胃痛,先行离席。等我吃完回到房中,才邀我出外至一面馆,补行小吃早点。她以后常同人说笑话:“没有吃辣椒能力的人,嫁与湖南人,该准备饿死!”此游第三件可纪念的事,是我们到南岳山下,南岳管理局局长,已经奉到省政府命令,为我们每人准备了肩舆一乘。褚民谊为保存体育名家尊严,拒绝不坐。(但轿夫仍奉命跟着)吴稚晖为平民化主张,更不接受。时吴已逾六十,只用一杖(一树枝)由山脚走到山顶,比全队游人都先赶到。孝隐上山只步行三分之二就坐轿了,我步行一半以上,一因疲倦,二因要照料孝隐随行随止,也坐轿了。在高峰上远望湘江五折,折成“五龙捧圣”的奇景,真够形胜了!孝隐问我:“桃坞塘在哪个方向?”我寻了很久,也不能指点出来,我只告诉了她:“现在还是夏初(阳历六月),南岳进香人山人海之时,还在三四月后秋收过了才会发现。”

二三、厅堂对联、常浮脑海

我家大厅所悬挂的对联书画,是我幼时祖父抱我教我认字的课本,至今印象,犹在脑际,但可恨都被共产党付之一炬,成为灰烬了。(他们的祖宗毛泽东写给我的信,多是和我辩论,我说共产党不适用于中国的信,收集一箱之多,也都当做“小资产阶级的书信”烧掉了。)

挂在正厅祖宗牌位两旁的,是祁隽藻写的:“子孙贤,族将大。——兄弟睦,家之肥。”这联中的“大”字,就是生平识字的第一字,再上方挂的,是赵启霖写赠的:“名香五夜赵清献,仙骨通身李邺侯。”右面墙上四幅大山水,从不知道,也从未问过是何名家手笔。只觉纸色斑斓,是些古画。山水两旁一幅隶书对子:“求其道于子臣弟友,教所嗣以礼乐诗书。”书者萧智申,乃我族负有大名书法家萧礼客(号心庄)之子,善书亦善刻石。心庄公终身习书,晚年居湘乡县城外之东台山,专以作字为事。故曾文正书联赠之云:“大笔横挥,颠张醉素。——名山高卧,鹤骨松心。”(此联流入一族人之手,余于一九三三年春返故乡,曾亲见之。)心庄公书多刻石,装集成帙,常见帙末有“男智申刻石”字样,余旧藏有他所写,而他子所刻石的孙过庭书谱一册。书法功力,诚极深厚。乡贤曾文正等,曾以其书献于朝,皇帝交群大臣评议。群评为“惜山林气太重”。余幼时,祖父及父亲常以这段史话告我,我初不知“山林气”是何意义。后乃悟得即为俗话“土气”之意。心庄公足迹不出乡曲,无“行万里路”之气,故其书点画与结构虽工,而其气韵或未能至于生动。其然岂其然乎。

大厅上还挂有心庄公用红朱笔所写的一个草书大寿字,高近一丈,笔力雄厚,自幼好之。父教我写此寿字的笔顺,余自幼临写,写到自觉惟妙惟肖,一生来不知写了几千万个,十岁上下时临了一个自觉得意,就拿去向祖父献宝。祖父说:“确是不错!”我问:“有很多山林气么?”祖父一笑未答。

殿堂前,神龛下,又挂了近二十幅小条幅,都用各种颜色的洒金蜡笺纸写的,纸上印有红线直行,比殿试纸上所印直线稍宽。这种纸是进京会试的举人买以请赶考同人写作纪念的。赶考举人为准备殿试,都先练习了写有直行而无横行的朝卷,各人都有一笔好字,尤其擅长写不太宽的直行字。所以这种小条幅精笺,就应景而生。曾祖父进京会试时,曾请同人写了不少(自然他也为别人写了不少)。父亲珍藏了一部分,又装裱了一部分,又挂出了一部分。我幼时只觉纸色美丽,笔划匀净,无何欣赏能力。父亲常指给我看,他说:“曾劼刚(曾文正公子曾纪泽)的字见智慧。黎培敬的字见福泽。”后来大了,不时回忆。父亲的评语确乎深刻。曾字笔活夭矫,黎字笔致凝重。夭矫凝重,余兼好之。惜黎之生平,未及详考,无以证其福泽。又惜父亲未评其他作者,余只记其纸色,不能举其姓氏。

书房里的对联很多,我最不能忘的是一付大字的、同一付较为短小的,大的是白宣纸写的:“未能一日改过,恨不十年读书。”这是格言,每见此联,有如当头一棒!触目惊心。大概父亲悬挂此联的目的,对我已达到了。短小的一,是用淡蓝色纸写的:“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似看花。”我本早有了一个“对月如来好友”的境界,在我平生所作第一首诗中已表现过了,如今又来一句“好友来如对月”的新意念,我很欣赏。我问父祖“奇书”是什么书,父祖说:“奇书就是好书,如你所读的四书五经,虽然常见,实是奇书。”我读左传比看成山成野的杜鹃花有意思多了,所以这下联一句的含义,我也很体会的真切。我觉得这副对联亲切优雅,每看看得出神,这是我爱好联语之第一副。

我常把此联背给母亲听,母亲说她所最喜欢的一副是:“但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我问祖父喜欢哪副,他说他喜欢的很多,比如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这副他就很喜欢,一天,趁着父亲高兴的时候,我问他最喜欢的对联,他没有回答,我再问,他说了:“我最喜欢的对联,我家还没有人送来,只谭表哥家有人送给他父亲了。”我问:“联句是什么?”父亲说:“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似后凋松。”这是苏诗集句。是恭维谭大舅有一个好儿子的意思。我当时懂得父亲是鼓励我做好儿子的“激将法”,我即答说:“爸爸,也会有人送来的吧。”明年,父亲快生日了,我偷偷的告诉了母亲这段谈话的经过。不久,大舅父送来了一副很精美的贺寿对联,还是请赵芷荪翰林(启霖)出名书送的,写的就是苏诗集句这一副。父亲很得意,把它挂在书房壁上当中!

二四、大题目、走小路

我家一位亲近房叔,中了癸卯恩科乡试第十五名,我生于甲午,那时我满了九岁。一天,下午,他来我家“拜客”了,在厅堂中下轿后,我见他戴了顶子,穿了袍套,靴子,我赶快到后山园中告诉了祖父,祖父立即出来迎接。他见了祖父,喊了一声:“七叔!”他即跪地一拜。祖父一面说:“不要!不要!”一面用半跪式回礼。他呈献祖父一本乡试卷子,说:“求七叔教正。”稍坐一会他就去了,大概三四个月后,他在家请客饮宴,也叫“做喜酒”(登科之喜)。去吃喜酒的人,要送一笔贺礼(现款),这叫“打秋风”,在他说叫“请奖赏”或叫筹盘缠(旅费,晋京会试的旅费)。他去后,祖父将他的试卷看了一下,叫我送去书房保存研究。我送与父亲,父亲早已看过,说大家都看一看。大家抢了看中了举人的文章。除兰五公公外,我想表哥他们也如我一样,未必都真能懂。

晚饭后,父亲进书房,坐下,叫大家都坐到他的桌前来。我也坐在那里我的原位上算旁听。父亲先讲了一讲那本试卷,然后说:“做考试文章有个诀窍:‘大题目,走小路,小题目,走巧路’。”

“什么叫‘大题目做小路’呢?譬如这本试卷第一篇题目是‘三国人才优劣论’,你们想三国人才该多少?”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滑稽的大表哥是平日在家塾中为我们讲三国演义的专家,他即抢着而得意的说:“老师!三国人才济济,我可数出几百到千数。”父亲说:“要注意对中题目的优劣两字。”大表哥说:“一个比一个就够比了。”父祖说:“这就是一个大题目,你不能把一部三国志都搬出来,这要走小路了!只能选出一两个人来作评论。你们看他怎么作的?”

“三国人才,武侯一人而已。群奉为三国志人才,而实不足以当三国人才之目者,鲁肃一人而已。何也?值三国之时,能仗义尊王,兴复汉室者,斯可谓之人才。曹操汉贼也,其君若臣,虽有智谋,亦不足观。孙坚英武,忠于汉室,此人才也。而肃教之曰,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是值一言而长汉贼,斩汉祚也,岂得谓之人才?……”

“他抓住了仗义尊王,兴复汉室者才叫人才为宗旨,捧出武侯一人,将武侯以外各人一个一个驳倒下去,如一层一层的剥笋皮一样。层层写去,咬定题旨,一部三国志的人才,他用两三百字便评论完了,且无挂一漏万之弊。这就叫‘大题目走小路’的作法。你们如碰了大题目,如掉在海中,四大皆空,总要抓个中心,以为立论之旨,然后逐层发挥,自圆其说……”

父亲随即又将那本乡试卷子另一题目“故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说,作者劈头就是这样写入的:

“功生于智,智生于力,力生于勤。千古圣人成之者人,而所以成之者天也……”

父亲说:“孟子这段书,已将原因结果都说明了,没有什么剩义好发挥的了,这是一个小题目了,所以他用功、智、力、勤四字的相生相成,而用‘成之者’及‘所以成之者’发挥之,这‘所以’两字,便是他取的一条巧路,以下全篇都是说的这个举例,显得也很紧凑……”

我当时旁听,一知半解。后来回想,解悟渐多。我也常常试用这个作法以制胜。十四五岁时,得一作文题目“秦皇汉武合论”。我知道这是一个大题目了,我不能搬弄秦皇汉武的全部历史。我乃“走小路”。论曰:“世之以秦皇汉武相提并论者,以其好大喜功言之耳,然以福国利民言,始皇安能比于汉武?……”以后就抱定此点,发挥几段,自觉运用,尚能得法。又后十七岁时,在长沙为友人之投考最难考录之铁道学校(当时考试只重国父,我与友人——一四十余岁之秀才——同时入场,我的试卷填写他的姓名,他的试卷填写我的姓名。我与他小楷同习欧字,最易混淆,考试制度谫陋,不用照片,只对笔迹,当时尚无照片制度,舞弊最易。)试题是“民生在勤说”,这是一个小题目了,因“勤则不匮”,是当然的,很难有特殊精彩的发挥,我亦几无“小路”可走。后来想想,得了,乃“走巧路”,我文中说:“寒带居民,生产艰难,终年勤苦,难得一饱。热带居民,一年数熟,不劳而获,生存容易。故民生在勤之说,在温带尤牢不可破也,温带居民……”我以此点立论,居然考个第一!人受地理环境之限制,至今思之,所论仍不失为一真理。

二五、戊戌政变、庚子拳祸

我的小时回忆,已写二十四段,写到我十岁的时候了。但在十岁前,还有两段要补写一下,那是戊戌政变与庚子拳祸。

光绪二十四年的大事戊戌政变,我已满了四岁,我入家塾“正式”读书也一年了。忽然,书房里常有很多客人来同父亲谈天,他们谈得很起劲,有时还有些争辩。我全不懂他们所谈何事,想或是商量为祖父筹备做寿,或是商议做什么会酒。

客人来到书房谈话时,父亲要工人泡茶送来,我们各坐书桌上静默无声,等客人去后,大家才又开始念书。若是客人来得很多,父亲就发命令说:“你们下去休息。”我们就分别走去左右两间书房里,在表哥们及兰五公公他们大学生的书桌旁坐下。大家旁听客人们与父亲的谈话。在此时当中一间大书房,即父亲及我座位所在之地,成了他们临时的会议室。全体家塾就成了放假状态。客人们有时吵吵闹闹,甚至拍桌大骂。我不知他们为什么生气,但我知道不是同父亲和我家有事生气。他们骂了半天,吵了半天,常到午饭时候还没有散,父亲就留他们吃午饭,请他们同去大厅“开会”讨论去。

到大厅(即饭厅)由我的祖父主席了,似乎是到了家中的“上议院”。但他们还是一样高谈阔论,连平日不说话的祖父也有骂有说的了。

来客中常有较远地方的有名人物,每逢这种远客来时,祖母早在厨房吩咐工人预备酒食了。我和小姑母、大姐她们都挤在一团。先在书房隔壁,后在大厅后面的倒厅门缝里仔细的偷听偷看。偷听不出什么东西,不如偷看很有兴趣。看见他们辩论时的面部表情与手之舞之,种种怪模怪样,真如演戏一般,连祖父也往往发出惊人的动作。

我在看戏听戏的场面之下,当时只听一个客人说:“一下就杀了六个呢!”又用心听祖父的“戏词”。只听懂记住一句:“好!康有为梁启超跑掉了!好!”当时康梁两名词只略记字音,自然写不出,也不认识。不过这两个名词,在我的记忆里是由声如洪钟的祖父,如雷贯耳送入我耳门的。

他们在大厅上大吃大喝,大谈大笑,也大骂大叫。直闹到日落西山,才慢慢的散去,家中顿时静下来,又如同一座佛庙了。

他们去后,我们一会便吃晚饭了。晚饭席上,祖母主席,大家无可言说。饭后到母亲房里,小姑母、大姐、二姐、和我围着母亲开小组会议了。我问:“璧大胡子为何今天下午那样大叫大骂。骂什么呢?怎么他说‘一下就杀了六个呢?’在什么地方出了人命案子呢?”母亲说:“这不是说本地方的事,是说北京城里杀了六个忠臣。先是有此传说,大家不敢说,也不敢信。前天璧大胡子接了他在京做小京官的儿子的来信,详细禀告这些情形,证实了近来的传说,所以他们都来和你祖父父亲谈论这件事。”我说:“既是忠臣为何被杀呢?是谁杀的呢?”小姑母说:“当然是皇帝杀的,还有谁敢杀?”母亲说:“这六个忠臣,都是光绪皇帝的真朋友,不是光绪皇帝要杀他们的,是慈禧太后要杀的。如今京里,慈禧同光绪俩母子不和,母党叫旧派,子党叫新派。光绪要做个新中国,同外国一样,有轮船,有火车,开矿山办工厂。慈禧要旧式,不许光绪做,所以把他的六个忠臣杀了。”我问:“这个泼妇杀了光绪皇帝的好朋友,不也会要杀光绪皇帝么?”母亲说:“她不杀光绪皇帝,她把皇帝关起来了,如今皇帝坐在牢监里。”我说:“可怜光绪皇帝!没有人能去打死那老太婆的么?她是一个老女人,不一拳就可打死她么?”母亲说:“如今是垂帘听政,国家大事,由皇太后吩咐办理。她有很大的权,她说什么就该什么。她有一班小人帮她,靠她升官发财!”我说:“这真岂有此理!应该一刀把她刺死!”小姑母说:“你长大了。你敢去做刺客么?”我说:“我一定去!去!”母亲随即解释禁止乱说,怕惹祸。又告诉我,今天下午璧胡子他们在厅堂里大骂大叫,骂的就是慈禧太后!也还有人说他有个儿子在京里做小京官,正好去作刺客的话。后经祖父劝阻不可乱说,怕误传出来,说我们在桃坞塘想造反。我问:“我们不能造反么?”母亲说:“造反要有很多的人同很多的刀枪,慈禧太厚这样胡作非为,必会有很多的人出来造反的!”我又问:“祖父大声说的‘康有为梁启超两个跑掉了,好!’是什么人?”母亲说:“是那六个忠臣的头目,是帮光绪皇帝的,就是要同慈禧造反的。他们两个都是举人,都是广东人,而且梁是康的学生。梁来长沙教过书,你父亲本想去同他谈谈的,后来同祖父商量没有去。因为他们是保皇党,你祖父同父亲的意思,不要保皇,保皇就是保满洲,满洲不是汉人,我们汉人要排满,原来满人入关,屠城灭族。杀死我们许多汉人!”小姑母同我们听了,大骂“满洲鬼子”一场,然后入寝。

庚子拳祸,我已六岁了,应该懂得比戊戌政变多一点。但事实上当时所听闻的比四岁时说六君子故事的还少。一因璧大胡子的儿子已不在北京做小京官了;二因家里所订的湘报、时务报(?)一时都断绝了。只见偶然有人传说:北京城里起了一班神兵,得神灵保佑扶助,起来扶清灭洋。他们刀枪打不进,烈火热不死,是一些天兵神将,附在人身起来灭杀洋鬼子的。皇太后亲眼试验过了,完全灵验,所以相信他们,重用他们。他们都练拳术,叫做拳勇。又听说一个将官董福祥的名字。祖父一听有人传说,就骂:“放屁!邪教!什么鬼话!”因为祖父常骂,所以来我家的人只偷偷地说一点,不敢多说,直到后来传说,洋鬼子已打进了北京,皇太后皇帝都往山西陕西跑了,来的人才敢说与祖父知道。祖父说:“可恶的那些混蛋大臣!赵芷荪何不参他们一本?”赵芷荪名启霖,是我大姑母所嫁的赵家,同我家向多来往,乡间叫他赵翰林,那时他当御史,所以祖父责备他,也希望他。我向母亲问“参他一本”是什么意思。母亲说:“就如同‘告他一状’的意思,乡里人告状告到县太爷衙门去,朝里告状就要告到皇帝那里去。赵翰林是御史谏官,所以祖父说他早应说话。”我问:“不是皇太后要拳勇做的么?”母亲说:“不是,是告宰相他们赞成拳勇,害了人民。”关于拳匪的一幕,所记不过如此而已。

自此,我家及家乡的人,都以洋鬼子为一个万恶的代表,为一个骂人的名词,一提起洋鬼子,真是谈虎色变了。以前吓人的话:“鬼来了!”如今说:“洋鬼子来了!”一般人的观念,至少我个人的观念,以为“洋鬼子者,鬼而又洋者也。”但鬼是看不见的,而洋鬼子则凶恶确有其物,故更觉其狰狞可怕。

一回,一个洋鬼子真的来乡下过境了。傍晚,裁缝萧晴轩来我家说:“有个洋鬼子带了一条洋狗,背了一杆洋枪,来乡下了,不知他要往哪里去,今晚,他住在鹿角庙(离我家约十里),明早,他路过横铺市(离我家约三里)时,横铺市的居民打算把他打一顿,打他一个半死半活。”祖父听见此话,立即派父亲同两个工人去横铺市传话,说明早洋鬼子过境,千万不可对他无礼。如使他受了伤害,日后闹出交涉案子,横铺市必吃大亏。最好同普通一般人的接待,要禁止小孩们去围住他看他,更不可用石子去掷打他的洋狗。并劝住在横铺市的道四先生、茂二先生多多负责。我发起同大表哥几人明早去横铺市看洋人,祖父说:“不要去,我已经要别家小孩不去围观洋人了,哪有让自家小孩去围看之理。”一面约裁缝萧晴轩明早一人作为上横铺市买东西的模样,便可看到那个洋鬼子,看了再来报告。我们全家尤其我们小学生,盼望着明早裁缝早来,一夜幻想,都难成眠。

第二日,我们每个都起得比平常更早。早饭时,萧晴轩如同天使一般来我家。在我全体盼望与期待之下,一进厅堂,连祖父祖母也对他笑面相迎。我们大家静立着听他说:“这个洋鬼子不是老年人,但已有一口短胡子,灰白的,他总是和气地笑,露出一排牙齿洁白得如同小姑奶奶的牙齿(我们因此以后常叫小姑母为洋姆母),鼻子很高,眼睛很深,碧绿的有光,头发淡黄色,不是直的是卷曲的,一个头下,也只有两个臂膀,两条腿子。所不同的,他的两腿是笔直的,好像没有弯缩的膝盖(这是裁缝对他西服裤腿笔直的观察),他能说些我们的中国话,不过口音同我们不一样,也能写几个中国字。他写了:‘我是英国人,我往衡山去。’虽然写的歪七歪八,但我们都能认识。我们问了他的名姓,他叫‘若瑟卜吉士’。他有一只大花狗,同他很亲热,他吃饭有鱼有肉,他分鱼肉一半给狗吃,他吃两万百米,他的狗也吃两碗。他的衣帽都是外国样子,同兵衣一样,都是深灰色,靴子是皮子做的,黑色。他抽烟,是一根短而又小的用包卷成的,同我们的水烟筒旱烟斗全不一样。”这是琪大裁缝对于洋鬼子的描写,也是我生平对洋鬼子所得的第一印象。我当时想洋鬼子也同我们人一样,为何叫他鬼子呢?我听说他‘总是和气的笑’,又能写中国字,说中国话。我很后悔因为祖父的禁令,没能亲去同他谈谈,我很引以为恨。并私下立定志愿,以后我叫洋人不叫洋鬼子了。我以后如有机会遇见了洋人我必很有礼貌和他攀谈。

家里订了一份报,初叫湘报,后来在上海出版,似乎叫时报或时务报了。那个报的形式,不同如今一样,不是一张一张的散页,而是厚厚的订成了一大册,是寄到湘乡县城,每次要派人走三四十里到县城去接收。每次寄来,是三本或五本,工人顺便上街买货物,常在一肩货物中挑了回来。工人到家时,总在晚上了,祖父首先接了,架上他的加光眼镜,在灯光下细细观看。一面看,一面独自议论,有时长声短叹。父亲取去另外基本,也在灯光下赶忙地看,用朱笔在报上圈点加注,有时还用另一本子抄下来一些。近邻远乡也时有人差工役送信来向祖父父亲借阅的。最有趣的,是一位李平圃老者(名扬英,是与王壬秋(闿运)少时同负盛名的文豪,后来我小姑母嫁给他家,做他的孙媳妇)。八十多了,借去一年前的报当作当年的报一样有兴趣的细看,用红笔圈点,夹纸条附发议论。我后来,才知道,他看报如同读历史,他读历史也如同看报。

就从这个时期开始(在通商口岸应早已开始),凡是新奇的事物,都称呼一个“洋”字,如煤油叫洋油,火柴叫洋火,新法制纸叫洋纸,机器织布叫洋布,不用线装的书叫洋书,新式学校叫洋学堂。家塾里滑稽的表哥们利用吵嘴骂人的话,几乎处处加一个洋字。例如“出神”。俗话“丢脸”之意,他骂人:“出洋神!”,如“起劲”,对事有兴趣而努力去做之意,他笑人:“起洋劲!”,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有一个名字最为富于幽默感的李平圃老者所取用以资谈笑的,是用人造丝所织成的外国缎子不叫“洋缎”,而美其名叫“泰西缎”!此名殊雅,始作俑者,不知经谁费此心思,实亦俗中雅事。后若干年,我在长沙读书,教师中有一位曾留英数月者,所学有限,而口口声声泰西泰西,英国英国,我也给他加个外号“泰西缎”,亦颇雅切。

二六、祖父之丧、福寿全归

祖父之丧,我十二岁了,那一场在“书香世家”所举行的典型丧礼,我懂得很清楚,记忆也很深刻。

那年丙午(清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一日,祖父父亲率领我们四人,走一里多路,同到麒麟堂祭一位高祖母(祖父的祖母)的生辰。吃完酒席,一同回家。下午,祖父说有点不舒服,就上床去睡觉了,也没有吃晚饭。十二日,没有照常清早起床,他说还是有点不舒服,感觉头晕。大家都以为是十一日去麒麟堂祭奠高祖母的生辰,来往途中,受了风凉。一会,医生也请来了,医生也说是伤风感冒,开了药方,差一点工人赶快去横铺市照单买药。医生说要吃三剂,工人就买回三剂,家中赶速煎一剂,送与祖父服下。祖母父亲及外姑母、我(长孙)都静静的立在床前。祖母问想吃点饭菜么,祖父回答不想吃,又闭着眼睛半醒半睡了。一剂药服下没有表现什么效验,一面再煮第二剂,一面再商量迎请别的医生。横铺市是个小村镇,店铺四五家,是乡间人民的俱乐部。因为十二日上午工人去买药,于是立即传遍了消息,桃坞塘七老太爷病了。因为祖父的地位,又因为祖父对地方人民的恩德,更因为祖父的年龄已经七十有三了,向来康健,一旦有病了的消息传出,立即就惊动了附近几里的居民。自十二日下午起,就不断有人来问病的,而且问病也带送一点礼物的。乡间没有水果,他们多带来一个小纸包,包内或是几个橘饼,或是一些红枣桂圆,也有几个送一块猪肉或一只鸡的,这都是为的表示尊敬、关切、感激……的人情味。我们一律款待他们烟茶,也有两三位留吃饭的。因为父亲要在祖父床前寸步不离的服侍,所以这个客人总招待,就当由长孙(我)负责出面。那时我已学会了不少应对进退的礼节,又有母亲在后为我暗中指点,我很觉胜任愉快。客人除少数例外,都是不能直入祖父卧房的。而问病的人来来去去如潮水一般,我的送往迎来,周旋答对,也够繁重了。有许多,白昼没空,赶夜班来的,我同母亲又要举行招待夜班,我不觉累,但担心母亲已太累了,我请母亲先去休息睡觉,母亲说她不劳累,并且告诉我,家里如出了这类大事,大家都应熬夜,通宵不眠的。夜深,客人去尽了,我和母亲两人才吃一点晚饭。我私问母亲:“祖父只是伤风,不是大病,不要紧么?”母亲说:“希望没有事,不过,祖父早已过了七十而平日又从无小灾小病,忽然小病,又不想吃一点东西,也很可虑,所以你爸爸很着急的。”

十三日,是祖父卧病的第二天了,病无起色,亦无变化。饮食点滴不进,精神有些昏迷。有时自言自语,如说梦话。问他不应,叫他不答。祖母父亲知道大势已去,一面服药,一面给他吃参茸汤粉之类,为他提起元神。他们全在祖父房里,外面由母亲和我当家,我在客厅继续接待客人,大姐二姐在厨房陪伴母亲。十三夜,睡觉前,母亲低声告诉我说:“我们的祖父不行了!就是今晚和明早的事!你爸爸已两天两夜没睡,也吃不下去多少东西,希望不要把他也拖病了才好。你爱祖父,现在可去祖父床前细看他的面容。若是他还明白,能说话,你就叫醒他同他说几句话,怕的是你会没有祖父了!”我听了母亲的话,心如刀刺,鼻酸要哭,又不敢哭,怕人骂我,祖父活着,你要希望它他病好,为什么哭。我硬着心肠,鼓起勇气,走到祖父房里。看见祖母及小姑母都坐在床前桌上,俯首细哭。父亲在床上抱了祖父的头喂药,双泪长流,但没哭声。我走到祖父床前,看见祖父两眼,忽闭忽开,不认识人,也不说话,我叫了一声公公,他像没有听见,我想哭了,又怕哭出声来。没有勇气再叫第二句。我就赶快溜出来,跑回母亲身边了,我哭了。我说:“公公好像已经死了一样!”母亲问:“你父亲怎么样了?”我答:“爸爸在给公公喂药,但双泪长流。”母亲叹了一声气说:“赶快睡觉,怕明天会要出事!”我因一天招待客人很疲劳了,躺到床上就睡着了,还是睡着后母亲为我脱衣盖被的。

一觉起来,已经天亮了,母亲大姐二姐都先起来穿好了衣在梳头了。母亲又同我说:“祖父不行了!但临去的时候,儿孙都应站在床前送终。临死有儿孙送终,就有福气。他过去后,你接见客人,当客人进门时,你就该向客人一拜,只是一跪一拜,不要作揖。这就是报丧的意思。来客一见就知道你祖父不在了。”我同我三个弟弟匆匆洗完了脸,由母亲率领都去祖父房里。因为孙女是“臭货”,去不去送终,都无关系。但母亲也带了大姐二姐同去,和母亲三个一块站在房门的一个角落。因为儿媳妇是外姓人,也没有资格正立床前送终。虽然已为祖父生了四个孙男(生了五个,死了一个),还没有取得主妇的地位。我是长孙,最重要的,要我站在最前排,全房里人,都是流泪,这是十四早上大约七点钟了,忽听祖父喉咙汹涌痰响,大家知道这是他的生命最后几秒钟了!痰封住气管,病人无力遣开痰走,就断气了!父亲再细听听鼻息,全没有了!就放声大哭,于是全房都放声大哭。母亲也哭,但不发声。祖母小姑母都连哭带诉哀,句句有词。我哭而无诉,几个小弟弟望着也不知哭。大约十分钟上下一场哭完,即由家人向亡者点香烛奠酒。这是对亡者第一次的敬礼,有送行之意。父亲奠酒,磕个响头,有说不尽的悲哀与苦恨的意味(父亲头颡着地发出声响,额上立即起个小泡,肿了,青了)。我出房门,到大厅上,碰见澜二公公一步一摆的来问病了。澜二公公是祖父的堂兄弟,六十来岁,身体肥胖,所以走路像只鸭子。我记得母亲向客人报丧的话,向他就是一拜。他吃一惊说:“怎么?他已去了!”他一面说,一面飞跑去祖父房里床前行礼,他是最后一个来问病的人,也是第一个来吊丧的人。于是,全家就忙于治丧了,有开吊(接受亲友的吊祭)、做道场、含殓、点主、出殡等节目。立即叫来了裁缝孝子孝孙缝白布孝衣,为亡者缝寿衣(即亡者入棺所换之里衣服)。

乡间做道场,有儒释道三种做法,这由父亲做主,祖母也不参加什么意见,父亲决定照祖父为曾祖父治丧的办法,不用和尚,而用道士,参以儒门之礼。所谓做道场者,即念经拜谶,为亡者求超度作祈祷也。和尚道士都有他们的一套,是职业化的,开吊有三五七日不等,父亲决定七日。并决定出殡日期及安葬地点,用黄纸写上大字贴在门前,叫作讣告,俗叫丧榜。排场大的还印刷讣闻,四处分送。曾祖父去世就发了几千封,这次祖父之丧决定只由口头讣告,不发印刷品的讣闻。

口头讣告,先遣工人奔告几个姑母,再及其他较远亲戚,每位姑母回来,轿子刚近屋前大门,即在轿中放声大哭,并诉悲哀,如“我的爷……”进丧堂,下轿,向灵前拜跪后,再抚棺大哭,因为愈哭得多,愈有孝思,死者愈有福气。不过,儿女哭泣,孝思出于天然,自念从此遂为无父之人,安有不悲痛之理。

亲视含殓,也是重要的一幕,即入棺及盖棺的一幕,先用檀香木水洗涤亡者的躯壳,然后加以冠戴。祖父有官职,穿上袍套,戴上官帽,蓝翎不能插入,但官帽上背有插翎毛的小玉管,腰带前有玉牌,口中含半个玉葫芦,均和田真玉,颇为珍贵。据说玉可护尸骨不朽,故古礼即多以玉殉葬,放置棺中。棺中安置妥后,子孙亲属,再作最后之瞻拜,女子即作最后之哀泣,然后行礼,盖棺。有死者入棺后,双目不闭,疑其有怨待诉,有愿未偿,故而死不瞑目,必待目闭方行盖棺。祖父入棺时,即双目紧闭,态度安详,乡人都说祖父生无欠缺,死无遗恨,故即安步,超度西天。大家称颂,谓之有福,祖母听之,似也得一安慰。

“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乡间婚丧,合称红白喜事,丧事是亦喜事也,不过其色尚白而己。有丧必吊,无论关系如何,交情如何,甚至不论识与不识,一家有人死亡,或携冥楮香烛,或徒手空空,只须走向灵前一拜,即已列名吊客,凡属吊客,都有自行上席等待饭食之资格,亲疏远近,一律平等。游手好闲者若干人互相结合,群往丧事人家充吊客饱酒食者,若为其专门职业。有时几处丧事,同时并发,此辈专家,且至忙于分身,即以丧主贫富为准,择肥而噬。遂使丧祭场面,亦感世态炎凉。若辈中有衣着较洁,口才较佳者,即在丧主人家,自称知客司(招待),奔走于灵堂与食堂之间。其又有才能较优而略通文墨者,即自任司书(书托),或赞礼官,其丧事场面最大者,其不请自来(或被请而来)之知客司及司书,且有落魄江湖之当年官吏,袍套顶戴,走出斗方大步。重演其趋奉唯唯之故技。所有吊客,先至灵堂,行礼如仪。旋即退去,自往食堂,自坐筵席。每逢一席坐满六人八仙桌(或坐八人,或留一面不坐人)。知客司即传令厨房,立朗开席。如此随坐即开川流不息,谓之开流水席。主要菜食为猪血豆腐,惯称红白豆腐,因猪血凝结后划与豆腐同分寸之小块,猪血色紫红,故称红白豆腐。厨师或加胡椒及醋,谓之酸辣红白豆腐,有味至鲜者。吊客大多志在饮酒,常有酒徒,自称知客司,陪客上席,连上数席大过其酒瘾者,醉得昏昏倒倒,演出种种怪状。亦有丧家不设酒者,自不能招致较多之吊客,祖父之吊客盈门,酒徒乘机而来,自亦不能例外。此等怪状,为余生平所初见,以为同一吊客,连吃数席,浪费可惜,想要制止,先与母亲商量,母亲要我放任,不要干涉。并告诉我一些曾祖父开吊时的故事。说曾祖父之丧,五个孝子(即祖父五兄弟)都在灵堂,寝苫枕块。食堂厨房,无人过问。有人屡次秘密告诉祖父,说他亲眼看见厨子回家,偷了一大块肉放在衣包内带了回去。又说食堂的知客司全不负责,同一吊客,常在同一上午,连吃数席,食物损失太多,至为可惜。你祖父答说,他只有一次为父亲开吊,损失一些,没有关系。这位告密的忠实朋友听了以为奇怪,一面暗笑那些孝子都是书呆子,一面自告奋勇,代表孝子常去监视厨房与食堂。据说他监视得更认真,厨子偷去的方法更精,厨房所受的损失更大。母亲说完这段故事,又叮咛我一句:“这些事你看不惯,只要大致过得去,你的眼睛就光一只闭一 只好了。”这就是说要我虽是看见也当作没有看见,我家也只有一次为祖父开吊,不比平日当家过日子。此后我时常想起此事,才知这种场面,察察之明,是用不着的。祖父当年的话不错:“损失一些,也没关系。”

点主,是丧事中最庄严最隆重的一幕,主即神主,意即亡者神之所在。人于死后,置一木牌,或精或粗,上书××神主字样。亡者虽肉体委化,而精神长在,而以此一木牌主之。在亡者出殡之前,须将神主写好,其慎重者,在神主写好之时,须祭奠亡者,请其神归此主,即承认此一木牌为其象征代表物,祝神永安,祝神赐福。祭告完成,神主牌位,方告成立。其尤慎重者,此一祭告,须请地方人士之富有声望者,尤其富有清贵声望者前来主祭。行礼如仪后,主祭者用红朱笔在主字点上加红点,方为礼成。因为用笔,所请之人,故以清贵者为上选。如我曾祖父在世,不时被人请去点主,而同在一地方之提督,虽红顶花翎,而目不识丁,即决无被人请去点主之笑话,祖父逝世,因我家是“书香世家”,故对点主,更为重视。恰好两三年前有一新中癸卯恩科的举人。 即我以前说过他做三国人才优劣论的考卷。用了“大题目走小路”的方法,得中乡试第十五名的那位近房叔叔。他平日来往我家,视祖父正如父亲,视我父正如兄弟。他是乡间一时清贵人士之选,所以决定请他来点主。取了曾祖父尘封多年未用了的四人官轿。请他坐上。旗锣鼓伞,轿前迎导。这也无非一个排场,一个点缀。使乡下人看番热闹,也增加了对于亡者的敬重。点主仪式很隆重的。平常点主,是先在神主上写好了字,只请人用红朱笔一点了事。因为这位举人叔叔,是以写欧字小楷著名的人,所以在点以前,并请他将“皇清例授文林郎蓝翎留甘补用知县显考萧公半江府君之神主”及左边一行“男经梓孙克烜、[火森]、荣、烋敬立。”也都用恭楷写在板上。板后还写有生卒年月日时及所葬地名方向。当点主者就位之时,司仪者大喊其盥洗(洗手)就位,等仪式。按仪注,当点主者书写神主之时。亡者子孙穿着麻衣大孝服应跪在一旁,待写完再行叩谢礼。此次祖父题主,仪式简化。只令我为长孙者为代表跪在一旁,题主者扶起后,即敬立一旁,题写完毕,司仪者率领父亲及我们兄弟追随在后。走向点主者即题主者之前,相去约一丈远,大喊一声:“孝子谢!”父亲及我们即跪地一拜,题主者即转身侧立。表示不敢正面接受,但亦表示应为逝者行礼,故彼亦不答礼。此中分寸,在礼仪上大有 讲究。祖父神主,是那位举人在烛光下所写,确也十分工整秀丽。我小时爱书法,感受此孝廉公的影响甚大。

道士做道场,念经拜识,是以音乐相和的,自逝者入棺至出殡之日。家中全笼罩着一片音乐声,有时虽以哭泣声,道士为逝者祈福,对许多神祈都要祭告,家属推我长孙同去跪拜。道士跪,我也跪。道士拜,我也拜。例如拜水谶,即为逝者向水神之敬礼与致谢。在屋后两泉水井前举行,逝者用水七十三年,道士谢以七十三拜,我亦陪行七十 三拜。此外各神,可以类推。

出殡为丧事闭幕之一幕,老幼男女,全家出发。远近亲友,亦多来参加。抬柩杠夫三十二人,前后各十六人(有大排场用六十四人者,因祖父生前议论过,不赞成,故未用。)由桃坞塘抬至打鼓塘后山上安葬。沿途一二里,人多来放鞭炮致敬,父亲和我们兄弟四人跪拜一谢,上山,柩入土坑后,道士们又有一番唱念。送殡者向柩坑前各一礼,散去。以后即为盖土筑坟之事。又其后若干年才为修砌石墓或埋墓志铭之事,多有筑坛而不修墓者。

家乡远近,众口一词,都说我祖父生平正直,待人和善。自得病至逝世不过三日, 实无大病,可谓无疾而终。壮年自力,白手成家,活至高龄,七十有三(那时六十已大寿,七十古来稀了)。尤其独子多孙,子孝孙贤,一子本在长沙有事,正值寒假在家,得以送终,亲视含殓,尤为难得。所以公认祖父之丧为“福寿全归”。

说“独子送终”亦确不易得。父亲有多次受聘游幕外省的机会,均坚持“父母在 ,不远游”而不远离父母。确有感于独子责任之故。似乎是张之洞在湖北的总督衙门,及后来赵启霖起用为四川提学使,父亲均不受聘去为幕客。即因离家太远,而双亲又老之故。还有其他的邀聘,我年幼不能言其详者。直至光绪三十一年秋,才在长沙学习声光化电的新科学。因长沙离家甚近,又因寒假回家,同与祖父度岁。本拟正月底即回长沙,从事研习,而祖父忽逝于正月十四日。故独子送终,乡人竞说是祖父积德及父亲孝思之报。假使祖父逝于父亲重返省垣之后,未得送终、亲视含殓,父亲遗恨之深,可想而知了。

灵柩入山安葬后,家中大厅仍设灵堂,如同祖父在世时一样,按时进酒食,奉甘旨,供奉至于阴历中元(七月初七至十五日),那时无照片,只供神主,灵堂由那位举人叔叔上题横额四字:“前辈凋零”。下悬一副对子,我只记得上下联各首一句,上联首一句:“虎帐佐戎机。”下联首句:“鲤庭趋矩训。”我当时了解上联首句是说祖父在甘肃刘松山(或刘锦棠) 营中当师爷的事。下联首句,是说作者本人常来我家与我父亲同学研究的事。又虎帐对鲤庭也很工整。不知何故,我向未注意全联,此亦可谓不孝之为。

二七、初到长沙、进洋学堂

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我十二岁了,先一年秋闱,是在长沙最后一次的乡试了,从此科举就真正废了,兴办新式学堂了,那时俗称洋学堂。恰好我在家塾读完了四书五经,多能背诵,吟诗作对,也已入门。但原来准备乡试殿试的那种教育纲领,至此大为转变,指向了新式学堂。横在父亲心中的,只有两件大事。一是养亲,他感觉独子的责任,不欲远离祖父祖母。他又感到自身已是四子之父,他要尽力培养他自己的儿子,自然也望子成龙。他为这两件事牺牲了一切,他因亲老牺牲了远游张之洞赵启霖(还有他人,我不能详举其名。)的幕府。他为教子他自己不单独去留学日本。本来,父亲是极喜新学的,早在家中,独自研究,对物理及舆图两科,尤有独到的心得,有许多人劝他去留学日本,那时由中国往日本的船票只要大洋十四元,父亲的经济力量很充裕的,母亲还有私管的出奁田产,可以津贴。东渡就是镀金,能在日本考察两三个月,回国便算新人物,回到本县本地,立即成为领袖人才。那时国家乡土确也须要此等人士,如我乡举人萧仲祁到日本看了一下,回来即印行译本《日本政俗撷要》,人皆爱看。不知多少亲友劝父亲也去考察一回日本政俗,一个月至三个月,都不拘期限久暂。父亲毫不动心,就是因为祖父衰老不欲远离之故。惟一注念之事,在万一有何不幸,必要做到独子送终。(这一点父亲果然做到了!)到了祖父逝世之后,还有祖母,也是一样不敢远离。祖父是丙午年(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去世的,丧葬大事了,百日发须割去之后,乃作本年带我去长沙进洋学堂的计划。

长沙办了一个速成师范,教员多一时有名人物,其中多革命份子,教理化的是日本教员,父亲因为教员好,就去这里自修,他偏好在理化舆地,但也喜学些日本文,他更高兴的是这师范班设有一个附属小学,可以把我带去。一面使我上附属小学,一面使我在他身边可以温习“国故”,即在家塾所读的旧书。这就是我在这年二月间,未曾一至离家三十里的湘乡县城,而就同去离家二百里的省城——长沙——的小史。

由我家桃坞塘到长沙有两个走法,一是由家行一百二十里到湘潭县城,由湘潭再乘小轮船,航行四小时就到了长沙。一是步行三十里到湘乡县城,再搭运货民船,由涟水入湘水,如一帆风顺,两三天也就到了长沙。因为有两人的行李衣箱铺盖,又因为我年小不能步行太远。所以父亲决定带我先到湘乡县城乘坐帆船。

一切对我,都是新的。我走了二十里,过了泉井坳,望见王壮武公生前的住宅,白色墙壁,围绕像过小城。我心想或是到县城了。因为县必有城,故曰县城。父亲告我那是住宅。并略说王壮武公一些历史。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所见的大住宅。心想住宅这样大 ,何必呢?不太难管理么?又想有很多穷人连一间茅屋也没有得住,而他一家何必住那样多呢?我傻问父亲,父亲说:“围墙内不全是房屋,有很多花园花木及小山。”我又想,我住的桃坞塘,不也有花园花木及小山么?不过没有一道围墙而已,何必加此一道围墙呢?

过了张公渡,上岸就是县城了。县城是有街而无城,只有几个城门,街上都是铺的椭圆石头,不是石板,我走起来很不习惯。我同送书箱的工人说这石头街不好走,工人告诉我湘乡县城叫龙城,这些铺在街上的石头叫龙鳞。父亲带了我同工人走到“定湘门 ”外码头上喊:“有往长沙去的船么?我要搭船。”有几个船主答话,然后问价,问行期,择了一个明早即开的船搭上,把书箱衣箱安置在舱底,铺盖卷放在舱内篷下,预备晚上睡觉之用,那时已近黄昏了,打发工人回家。父亲带我上街到一个叫王福盛的杂货店稍坐。那位姓王的是我祖母娘家侄儿,父亲要我叫他王二叔。王二叔要留我吃夜饭,父亲说船上是包饭,已搭好船,要回船上去。因我大半天走来已很疲倦,所以也不想去再看大街,一下就回船上了,在船上住吃,是新的环境。只想念母亲,想念家里的姐姐弟弟以及花猫小狗。一夜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天刚才亮,而船已开行很远,已经看不见湘乡县城了。坐船如住家,只大小便不甚习惯,不甚方便。我已十二岁了,自知当心。一路顺流而下,空气新鲜。两岸田地远山,送往迎来,真有应接不暇之势。船上还有其他乘客。他们斗牌消遣,父亲看书时多。与一二文人也作闲谈。一天,很容易过去了。船到了湘河口,即涟水入湘水之口,江面越行越宽了,帆船来往也越来越多,船行不经湘潭,行程早已过了湘潭。江水茫茫,顿觉自身有渺小飘忽之感。偶见几处有操鸬艇捕鱼为业者,对其水上自由生涯,颇生羨慕之情。鸬入水捕鱼、衔鱼、出水、归船,又将鱼吐于小艇上,以献于主人,主人得之以自活。造物如此安排,我当时在我船上纵目静观一上午,甚以为乐,也甚以为奇。这一上午的新见闻,新感想,是过去十一二年在乡间所未有的。船过猴子石,已在长沙南门城外了,我往前看,帆船千百,泊在城边,像一群蚂蚁在一块食物上守住着,吸吮着。我们的船慢慢驶入,又在队中增加一个蚂蚁。岸上脚夫上船来揽生意,接运行李。父亲择定了一个苦力,说好了地点、力钱,我们就离船上岸,跟随走去,我的足迹就踏上了长沙。

初到省会,一切见所未见,但在父亲身边,毫无异乡味。抵学校开饭时,虽是平常伙食,也觉荤蔬多种,口味鲜美,想起家中,母亲他们的饭食,不如我现在所吃的好,心中有些歉意。学校前面是一接近街道的操坪,常有许多糖果担子。那时还无当十铜元,用制钱,父亲每早给我十个制钱,放衣袋中,作为零用,许我购买零食。我最喜买油炸糖饼,又香又甜,每个只付制钱一文,此外我喜买花生米,付制钱一文,可买花生米一大包,我每日只用四五个制钱,留存一半。我想一半自己用,一半留给家里母亲姐弟。父亲不知道我的意思,每天照常给我十个,日子久了,我留下来的制钱很多了,衣袋只存不开了,我包了保存在衣箱里。有几次我赠送了几个想买糖饼而没有钱的小同学,那一时期,我自觉是很富裕的。

父亲喜欢理化(那时这门功课叫“博物”)。他们师范班上教理化的是日本教员带一个中国翻译。师范班上有很多革命党当教员,父亲在那时已经秘密入党(我以后才知道),他又喜欢地理,他的地理教员是周道腴(震麟),还有很多讲新学主革命的举人翰林,都在名列教员或学童,星期日,他们常在天心阁开会演说,倡言革命排满,每次都带了我去。我听讲不能全懂,但说排满,保护汉人,保护中国不要瓜分,他们讲的慷慨激昂,我看他们讲演时的姿势和表情,我更感动。到会讲演人物,我记得名字的如石蕴山,禹之谟,谭人凤,黄兴(当时我们叫他黄瑾午),还有许多我不记得名字的。

父亲在班上功课最好,月考季考,总是第一。他除上讲堂外,总在自修室。在自修室他的隔座一位,是从不落座做功课的,他的空座就变成了我借用自修的座位,故我白日自习时,仍然傍着父亲,依依膝下。父亲说:“现在小学不读经了,但你已读过的圣经贤传不要忘记,终身有用,应拿来自己温习,在桌上低声诵读,作诗作对,也要继续 。”我都依照了,自修自习,反正我小学班上的课非常轻松。

那时新办洋学堂,大抵由日本归国的文人或维新志士主办,一切以东洋为蓝图。又有些科举中的旧人热心出办新学,所以我父亲师范班教员中有举人翰林。连我小学班上的教员也有一位举人,胡少潜先生(名子清),我记得很清楚的,胡先生教我们的修身课,他太短于言词了,看他在讲台上使劲的讲,都讲不出来,他口里巴巴结结,开口“然而,然而。”闭口“然而,然而。”我用心听他讲“然而”,他讲一回“然而”,我用笔在纸上打一点,下课一数,在五十分钟内,我记下了两百多点!但其他功课,有很多是很好的,外国语文一门,居然不教东文(日本文)而教英文。说日本也是学习欧美的,希望小学生将来直接学习西洋的学问,故以英文为最有用。为我们请来的英文教员,还是一位有声价的外省人。自然,那时候的小学教授法是很幼稚而不讲究的。学完字母拼音之后,一开始就教我们学读《二十世纪英文读本》(CHAMBERS’S TWENTIETH CENTURY READERS)这自然是太深了。然而我(我个人的经验,其他或不尽然)用读论语孟子的态度,也把课文读的容易上口。我的要诀,是要背诵如流。虽未全懂,或者太深,不易懂得,我总要把它背熟。所以书上许多词句,至今六十多年还能背出,津津有味。第一课开始的几行。我至今还在“反刍”之中,这几句是这样的:One fine morning, two little birds, a robin and a finch, rat side by side on the braner of a tree. 每当我看见枝头好鸟时,这两行英文,就不觉破口而出。还有几句好似有韵脚的歌,也常是挂在我口边的:One, one, one, little dog run. Two, two, two cats see you. Three, three, three, birds on the tree. Four, four, four, rats on the floor. 我想熟记许多西文句子,以便日后“反刍”。至今仍不失为学习西文的方法,我们学习中文诗词,原来也是如此的,要多读,读到滚瓜烂熟。

那个附属小学办得相当认真,只是班上那些同学,没有几个算得上是好学生的。他们多数来自湘乡县城,是些纨绔子弟。上课既不用心,下课就言不及义。他们讲上街吃小馆子,讲衣帽鞋子的时髦式样,甚至大讲其美女淫妇。我至今记来,犹有鄙薄他们的心情(当时没有太保一名词,其实他们多是太保学生),自然他们看我只是个乡下佬,他们都叫我“乡下姑娘”。只有三五个好的,大概也都是从乡下来的,所以我有时买糖饼赠送他们。在他们看,我是一个乡下阔少爷,“小土财主”,因为我口袋中不断的有几个制钱。

那班同学的名姓,大半都熟记的,后来数十年,从没听见有一个是社会上知名之士,大概都早已堕落或死亡了。

我在长沙一年,很少独自上街远走的时侯。一因父亲不放心,教我不要上街走得太远,二因街市铺面,千篇一律,也没有吸引我的力量。只学校与曾文正兄弟当年住宅邻近,我每走过,有低徊流连之意。

革命党禹之谟是湘乡人,师范班中还有他家的子弟,他是时常往来学校中的。有时大家围着他,他还发表一点简单的谈话。他见了我,叫我小弟弟,摸我的头,很和气的。但讲演时很激烈,他剪去了发辫,穿了日本学生装,有几根胡子,不黑不白也不灰,有点黄色,像个洋人。

那年夏天,在日本因义愤投海的陈天华姚宏业两位烈士的灵柩将运抵长沙了。我看见禹之谟每天来到师范班和一些革命党同志商量计划,父亲自也加入在内。他们指挥组织,要省城内各校学生都排队上岳麓山去送葬,实即借此向满清官吏一种示威。外面传说官兵会出来干涉阻止,禹之谟是我方尤其湘乡部份的总队长。先晚在师范班教室秘密开会时,我追随父亲也到了会。听见禹之谟说:“明德、经正各校都已组织好了,明日全城学生整队上山,万一官兵出来阻挠,就该拼命抵抗。如压力太大,打个你死我活,也要同他们拼命。你们之中,如有习过拳术同武艺的,更应出来,多多卖力,千万不可退让!”后来上山送葬的人,有许多带木棍为手杖的,甚至有身上暗藏刀子及腿上绑有铁条的(我亲见一位谢老伯出发前在左右腿上各绑一条铜尺。我问父亲为何不带一点防身之器,父亲说官兵不会出来干涉的,万一真有冲突,官兵有枪,我方无枪,铜尺铁尺,也都无用)。那天早饭后,我们师范班及小学班都整队过河上山,他校学生也都一同上山,后来照出大照片,岳麓山上,好像被白蚂蚁密密的爬满着(夏天都着白色制服)。示威顺利进行完毕。这是我第一次出小西门,过水陆洲,过爱晚亭、岳麓书院,爬上岳麓名山的壮举。

二八、分析组合、搞通作文

我十二岁这年,在长沙入小学,因为那时教育界尚不知讲究小学教授法(师范班中尚不知道这门功课的名称),我有了入学的形式,实无入学的心得。

在这年中,有两件事在我生命上是刻划很深,关系很重的,一是知道要革命排满,认识了禹之谟石蕴山谭人凤诸先进,也瞻仰过黄瑾午(兴)刘揆一的丰采言论(虽然他们的言论我还不全懂),也知道革命首领是国父,只没听说过宋教仁的名字,第二件是我在暗中摸索中,搞通了作文。

旧时代中国人学习作文,都是“无师自通”和“有师自通”这是说即有师教,要靠自通。学习作文的旧式方法是模仿。先读古文,读到滚瓜烂熟,得其声调(诗文以声调为本,曾国藩语)。细心揣摩。低一点的,仿其句法字眼。深一层的,仿其行文之气。行气有关章法。

教师教作文的传统方法是(一)相题(二)命意(三)(谋篇)布局,(四)炼句,(五)炼字。这个方法是很对的。这五项中,命意关乎作者的见解学识,炼句炼字关乎作者的能力和术技,最重要的也是最困难的是布局(或叫谋篇布局)。这就是全篇的结构,如作一幅图画的章法。教师的起承转合,也运用在这布局一项之间。

我在十二岁以前,每次得一题目,对章法一项,总不免有些怯手。常是随想随写,强凑成篇的。这叫“草鞋没样,边打边像。”虽然也常作成可喜的文章,但起落长短,写到完毕,自己方知。我自知道,是对于布局一项,缺少研究。

我的作文参考书,以前在家塾,常翻阅父亲桌上的一部《盛世危言》,这部书我能看懂很多,有很多句子我很喜欢,我作文时,如题目对劲,我常采用这些句子。这部书我也带去长沙了。

一天,父亲教我放弃《盛世危言》,说暂不要看。他为我买了一部国民读本,这是当时最时髦的一种刊本。内容无非唤醒国民,振作精神,急起挽救国家的危亡。自也说了一些外国国富强兵的可资借镜。此书文字比《盛世危言》浅显多了,我一看全会,很少要向父亲请求解释的。但都说得慷慨热烈,令人读之心情激动。

国民读本一小本,是旧式圈点。但有一个特色,是每篇中各段都是分段排印的。像如今新式文字一样,一段有一个意思。有的一篇三段。有的一篇五段。有的在第一段已点出题意;有的在末段结论才道破题意;如何起?如何承?如何转?如何合?因为分段排比,就看得十分明白了。

这分段排比,好像一个七巧板。我试取一篇,我把它的七巧板摆成各种不同的样子,也都成一个局面。比如一篇是首段点题的,我改头换面,移至末段点题。另一篇是末段点题的,我把它移到首段点题。文中发挥各段,我也试试把它们先后移动部位,自加一两句使他们衔接起来。我试验了十来篇,都很得手。有时我改造的,甚至比原文更有神气。于是乎,无论什么作文题目,一到我乎,在我纵横摆布无不挥写自如。布局一项,我已得了诀窍。此外底在命意炼字炼句这些行款上做工夫了。这两件事,就算这一年我在长沙的收获。

二九、回到县城、续上小学

光绪三十三年,我十三岁了,在长沙上了一年洋学堂回家了,是先年底十二月回家的。父亲的师范班也结束了,他买了很多的舆地图书及理化书籍带回家里。他想绘湖南省各县的详细分县地图。他先在书房工作了十来天,绘出了一大张湘乡县详图。有一丈来高,详细极了。我在图上找外公家各姑母家的地名都有,他是用新法有经纬度绘的。

父亲更不想远游了,连长沙两三天路程的地方,都不想去了。惟一原因是祖母年老多病,在祖父逝世一年以来,更显得衰弱多了。这独子送终的责任,他未曾一时忘记。后来,湘乡县的士绅及县知事,把东山书院改为县立的高等小学堂。请父亲赞助办理,他答应了。因为离家不甚远,而又便利我们兄弟接受教育之故。

在湘乡县城外约五里,有一名山叫东台山。在山下旷野,原建有书院一所,叫东山书院。现将东山书院改设东山小学,称湘乡县立高等小学堂。一个曾赴日本住过几个星期的秀才,是城县一个有名的劣绅,运动得做了堂长(校长)。他托许多人请父亲去帮他的忙,父亲因为我与弟弟们可同入学的关系答应了。因此我就入了东山小学(毛泽东也曾混入此桉,在丁班,我是甲班学生,早毕业离校了)。

东山小学建筑很美,在平地旷野中盖起房子,(全是平房无楼)外围一墙成圆形。如同一个大钱,外圆内方,方的房子,圆的是墙。墙内环绕一池,如同一小河。河中游鱼可数,我常立桥上观鱼,是一乐事。

那时小学,办得实在太不高明,堂长既是劣绅,所请教员都是一些没有受过新式教育的老秀才教我们熟读《古文观止》《古文释义》,这算好的。一位秀才教读经,他是研究《左传》的,把他所作的左传评论,印发给学生,硬要学生欣赏他的作品。班中只我读过左传,还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其余全班,都是莫名其妙。又一位秀才学西洋历史。照书直念,许多西人译名较长的,他念不完全,他要分开作两节去念。如“亚历山大”,他必念“亚历山”“大”。如“亚里士多德”,他必念“亚里士”“多德”,堂长本人看过一些中医书籍,所以生理学一门,他自己教。他将医书上的切脉图经穴部位图拿来作教材。习字一门,也是他自己兼课。因为他是秀才,他要我们先写正楷。他偏爱一个姓龙一个姓何的学生,因为他们两个的父亲,也是他的伙伴——劣绅。姓龙的比我大四岁,也坐过私塾,是我每月月考的对手。月考是发榜的,我们都争榜上的第一名。他从没有一次争到,第一名总是归我包办了。堂长给他的分数特别多,压下我得的分数特别少。但他只教两门。还有许多门,他管不到。比如国文教师就是明白宠爱我的,我的作文无一篇不传观,不打满分(一百分)这位教国文的周老师,公开说也经常说我是“鹤立鸡群”。因为我先年在长沙已搞通了作文的诀窍。那位教经学的李老师,批评我“胸罗全史”。因为我的左传读的很熟,对他大作左传论,都能了解。有时,我还能引用两句《东莱博议》,为他大作声援。

最不能忘怀的,是那位国文老师周豳穟先生(名遭)对我的器重和鼓舞。他不愿堂长对于龙、何的偏爱而对我“提拔真才”(这四个字是他说的)。他在讲堂上在教员联席会议上都公开的说我在班中在校中是“鹤立鸡群”。龙何也只在鸡群之列,他说他阅人多矣,阅文也多矣。(他曾在浙江某学使任内襄阅试卷)。他自比为“识途老马”。他有种豪侠之义气,所以当堂长面,也敢如此放言高论。一天,有几位大绅士来参观学枚,其中有一位很肥胖的是新科张举人,他们要求找三五个优秀学生谈话。堂长当然叫去了龙何两个。周老师当然叫我。周老师指着我对客人说:“这个小学生,是我们全校中鹤立鸡群中的一鹤!”客人听了动容,我听了毛骨悚然,只怕丢了周老师的面子。客人问了许多四书五经上的话,我都能答对如流。最后张举人问我学过吟诗作对么。”我说学过一点,张举人客气不自出对,转向周老师说:“要他对一付对子,如何?周老师立即说好。就以“鹤立鹤羣”四字命对。我稍微想了一下。大约十分钟工夫,就对成了:“牛随骥尾”。张举人问我何故对以此句。我告诉他周老师在班上常自称“识途老马”,我是笨牛追随之意。张举人及客人一律称赏,说我前程远大。周老师更笑得乐不可仰。堂长在旁,也只得敷衍说好。尤妙在张举人又回头向龙、何两人也问他们能将“鹤立鸡群”再各对一句否。龙、何都说不能。旁边一位罗老师说笑话:“你们是鸡,不会作鸡鸣么?”周老师又补一句:“鹤鸣于九皋,鸡即能鸣,也决不如鹤。”客人等大笑,堂长虽作苦笑,气得满颈通红。自此,奠定我在学校中的“鹤立”地位,堂长虽不甘心,亦无如之何!

还有一位英文老师谭戒甫先生,也特别器重我的。他是由上海南洋公学毕业回来的,年二十多岁,富于朝气。他教我研究英文文法,注重分析词类。他也兼教图画(铅笔画),时作校外写生,我学得一些立体透视的知识。后几年,我在长沙第一师范时,看见长沙大公报副刊上常有他的诗词。又其后若干年,在国民政府成立之初,看见武汉大学学术季刊上,常有他研究周秦诸子的文章,知道他在武汉大学国学系担任教师,有声江汉间。他在报上看见我常出席国立北平大学委员会,写信与我,望我介绍他去清华大学当教授。我未能尽力,至今歉然!

堂长每次预备轿子过河去县城时,是去知县衙门,拜见知县。不然他不坐轿。这是轿夫工人们告诉我们的。当他每次去拜见县太爷之前,先在堂长办事房间用小楷写一红纸小条。他写时,不禁止学生围观,他因学生看不懂,但可表示他的小楷写得好。我们看了,确乎不懂。但我看了两次,记得纸条上末两句同是“敬请卓裁,至为德便。”(“卓裁”“德便”两字句,我生平也用了不少,而第一次是从堂长室内看来的。)我问父亲,那红条有何作用。父亲告诉我,那是堂长向县知事去干求说人情的小说帖。他见了县长时,有差役或他人在旁,不便说话。而知县大爷也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去拜见,必有干求。他们见面后只请安问信。寒暄几句。主人就请茶送客,送到仪门时,客人向知县最后告别一揖,就在这一揖时,将红纸条由袖中拉出,亲呈知县。说声:“拜托!拜托!感谢!感谢!”重一点的还要说“开恩!开恩!”知县太爷接了纸封,因答“好!好!请!请!”,客人去后,回到房中,再看封内纸条,所说何事,这叫“递说帖,俗言“送纸条”。有时重大事件,向知县行贿时信封内红纸条外还夹带钞票,金叶!父亲说堂长贪钱包揽词讼,说不定他的说帖封内有时还附有钱店发票呢。我当时听了,为之惊叹不已。

三〇、两部文集、一位恩师

那时,小学制度,三年毕业。我在东山小学三年,而在父亲膝下,只有第一个半年。因为堂长的卑劣,父亲勉强留到暑假,愤而归去,不再来了。但对我的功课,仍按时考核。寒暑假中,先在家中复习预习。入校后,每月中及月底,都遣来工人将我所作课本取回去,又送回来。看了课本,并加批注。那时学校功课,偏重国文。父亲嘱咐,兼重英文理数图画。我在校三年,各科教师共历不下二十位。实则父亲是我的总教习。我的恩师,只有他一位!

光绪三十二年,暑假在家,偶然在父亲书柜中,看见两部文集是大字木刻本。一是《求阙斋文集》(曾国藩的),一是《养晦堂文集》(刘容的)。我看了很感兴趣,一个暑假,我在桃坞塘千竹万荷深处,朝夕咀嚼这两部文集。假后返校,请得父亲允许,带回东山直到毕业,都是我的随身伴侣。家中还有一部大字木刻的《昭明文选》,暑假在家,我也看了不少。因为本数太多,没有能带去。

东山小学也有小图书室,叫藏书室。只教师能去借,学生不能进去。一天,周老师特别指点我,带我进去一开眼界。看见有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老子,庄子,荀子,墨子……。每部书都有很多册,我真是望洋兴叹了。寒假回到家中,打开父亲几个大书柜,这些书也都全有。父亲教我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的名目,并取出《輶轩语录》即张之洞的书目问答。我看后真是一夜没有睡着。想我活到一百岁,也不能看完这些书。父亲详细教知我说不必着急。为学要博,也要精。学问有本干,也有枝叶。四书五经是本,其他都从圣经贤传演绎而出。有要精读的书,有要涉猎的书。我四书五经读熟,要再加看史记汉书及资治通鉴三部史书,加读老子庄子荀子墨子四部子书,就可有了一个根底。其余随兴翻阅,多多益善。但不必急急于三两年内,是终身的事。又说,这专说中国国学的范围。将来如立志研究科学,这些古书也不必看了。父亲又用陆象山“六经皆我注脚,满街都是圣贤”的话,给我细解并安慰我。我告诉父亲我在学校自修,只喜看曾刘两公的交集。父亲说那两部书应归入集类,能熟读也好。从来学者每人总有一两部特别得力深研熟读的书。

后来在学校藏书室,又由周老师出名,借阅《小仓山房尺牍》,及《随园诗话》,又一本《六朝文絜》。都因前在家中书柜中看见此书,如今重逢,似曾相识,故时翻阅,都感兴趣。这都在我入东山小学第二年中,我十四岁那年的事。

在东山小学时还有一件纪念的事,似乎在先一年不在我入校的第二年,我记不真切了。一天禹之谟来到学校了。他在长沙认识我的,对我格外亲切。在讲堂里演说了一段,忽然发起明天下午整队过河。到县城知县公署去要求见知县。题目是说一件教育公产的事,自然也是借题发挥去示威的。第二天下午傍晚,我们整队去了,在知县衙门大厅上站了很久。知县当然不肯出来见面。我们跟着大喊几句口号(因为全是被动,喊的什么口号,也忘记了)。然后整队出衙门过河回校,吃饭时已点灯了。这在现时,不过请愿示威而已。在当时是创举。在湘乡县城是闻所未闻。知县认为大不敬,认革命党造反。立即上详省垣巡抚。控告禹之谟,罪是“哄堂塞署”(这四字当时听了新奇,故记得很清楚)。后来,禹之谟果然被捕(罪名当然还有很多,主要是革命党头目),后来听说在湘西(似乎是在辰州什么地方)把他杀了。我在校闻此消息,非常悲愤。我和周老师说:“也该葬岳麓山吧!”周老师说:“如今还无人敢说,慢慢来吧!”

也是在这年(光绪三十四年),秋祭文庙,派我们当乐舞生。我们先几天要去县城住在学宫演习。学宫旁住的一谭姓人家,是一个同学的家庭。他家有几个姐姐常在后院窗口偷看,向我招手,要我去窗口说话。我没有去。第二天,她们要她们的弟弟请我去她们家玩耍,我去了。她们非常亲热招待。她们摸摸我的脸,拉了我的手。她们说很喜欢我,要我每礼拜日同她们弟弟一同回去,在她们家吃午饭。她们是两姊妹,同我上下年纪,衣服打扮的很好看。丁祭回校后,她们弟弟礼拜日回家,总极力请我同去。我不肯去。后来,寒假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她们没有父母么?为何你去她们家,没有见到她们的父母?恐怕不是好人家。你没同她们往来,很好!”又两三年后,我由长沙寒假回家,又在县城遇见了那位姓谭的同学。说他的两位姐姐也入学堂了。还时在打听我的行踪。我问他父亲的名字。我回家后,问父亲。父亲说他是位有名的秀才。也是一书香世家。他的太太是一位名人的女儿,已去世了。大概没有续弦。我没有把他的两个女儿打听我的行踪的种种告诉父亲。但我辜负了她们的好意,也是无缘吧。每一念及,不免怃然。

也就在丁祭练习当乐舞生的时候,一天午饭,与一位老者同席。大家叫老太爷或萧老太爷。我心想我们萧家哪来的这样一位老太爷?与他攀谈之下,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那兄弟举人的萧鸿钧和萧仲祁,都来我家及我祠堂挂过“文魁”匾的。老太爷问明了我的家世,原来他还是我曾祖父当涟滨书院山长时的学生。老太爷谈笑风生,和我更亲善。他指着桌上的菜同我说:“你对一付对子好不?”我说:“请出对。”他说:“金针木耳子。”我想了下,知道这“木耳子”又叫“木耳子”,妙在“耳子”两字,我就对道:“丹桂芋头娘”。“芋头”也叫“芋头娘”,以“头娘”对“耳子”岂不甚好?萧老太爷连声赞叹。并说“我明日要为你向孔夫子多拜几拜,保佑你一定进学中举点翰林!”我笑谢他,问他:“你府上大先生二先生都是举人,是你拜孔子拜出来的么?”老太爷说:“自然!你看我拜的很灵吧!”他说完,拉了我的手走向另外几席上去一一介绍。说我的家世,名字,说我刚才做的对子。又说我是湘乡必会出世的一个准翰林!那时科举已废,但老人心目中还忘不了这一套。有几桌上几位老者认识我祖父父亲的,又拉我在桌上坐坐,问问谈谈,我都应酬一下,就告辞了。不敢久坐,怕他们又出难对,不易对得像“芋头娘”这样好。

一也就在这年,一日,堂长召集听训,他说光绪皇帝去世了,慈禧皇太后在两天内也跟着去世了,学校放假三日,要大家举哀致敬,随即挂出一个虎头牌(当时的布告牌),上面写了几行,中有“两宫升遐”一句。我想两宫是指皇帝及皇太后。升遐两字,向所未闻。猜是皇帝逝世的意思,也不必问。我想何以监禁光绪的慈禧太后,竟先后同死呢?慈禧该死!可惜光绪皇帝还年轻呢。但死了两个满洲头子,满清会快完了吧。如禹之谟先生尚在,多么欢喜?我想中国会快有一个好的转变。堂长要我们有哀思,但我只有乐意!

三一、小学毕业、称洋秀才

小学三年,一转眼便快完了,要举行毕业考试了。

那时,毕业考试是一个很隆重的典礼,由县太爷亲来主持,并亲自考试。那早,八点,县太爷在亲兵(卫兵)前呼后拥之下,到了校中。校中礼堂孔子神位前已经点起蜡烛,香烟缭绕。县太爷穿了袍套靴子,戴了顶子,由堂长迎接下轿后,直趋礼堂,向孔子神位前一跪四拜。堂长及国文老师站在我们前面,率领我们在县太爷背面陪拜。礼毕,县太爷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我们全体向他一跪一拜,又向堂长及周老师一跪一拜。拜毕,鱼贯入教室。等候考试。一会,大约五分钟,县太爷在前,堂长周老师在后,还有卫兵,一同走进教室。县太爷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信封,封内就是他所出的题目。堂长接了,交与周老师。周老师说:“感谢县太爷,交来了今天考试的题目。”一面将题目纸条从信封里抽出,口里一念,一面跑到讲台上,把题目写在黑板上:“谨庠序之教说”。

只我一个,知这题目来源,出于孟子“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庠序之教,县太爷之意是指小学。我用了罗泽南“小学之功,大学之基,蒙以养正,是日圣功。”四句的意思,大为发挥,自然是文对题了。

我的草稿写完了,全场同学都没有动笔。连那姓龙的,也莫名其妙。周老师见此僵局。幸而等县太爷,出场小便,趁机将题目向学生解释了一下,学生们才慢慢的动笔。除国文外,读经考试也很重要。县太爷也要调阅试卷。读经由周老师出题,问礼记何以无师服。我说师弟恩情,各有差等。情轻者如朋友,可用友丧之服。情重者如父母,可持服三年。如七十子之于孔子心丧三年。而子贡且筑庐于孔墓之侧,对答极是。周师喜极。尚有三题,也都蒙称奖。

考试一天完毕,学校还于晚间大开筵。对教师意存酬劳,对学生则为奖赏。同学中有善饮者,且以敬酒为名,向堂长教师大猜其拳。本来想把堂长醉倒,结果只醉倒一位体操老师唐先生。

县太爷在上午国文考完早回去了他带了国文试卷回去的。下午周老师将已评的读试卷,也差人送去,因为他说了要看。第二天上午送回来了。国文读经两门,我都考第一,县太爷并有信给堂长要传见我。周老师告诉我,这位新任县太爷名陈继儒,是科甲出身的名孝廉。他到湘乡来做知县,来头很大,是两湖总督张之洞函介湘南巡抚的。他曾为张之洞的幕宾。所以湘乡士绅都尊敬他,他为官确也清勤。

第二天,我吃完早饭,就过河去县衙门拜见县太爷。他在会客,要差役把我带进他书房等候。一会,他满面笑容的进来了。我对他一鞠躬,他叫我坐在他的书桌边。先对我的作文及读经考卷夸奖了一番。然后问我的先人家世,问我的年龄家况。然后他说,照考试规矩,主考官录取的人士,即算门生。要我从此叫他老师,不要再叫县太爷。要我向他自称门生,他说他在有名的湘乡,收了一个得意门生,他很高兴。他当面约定我礼拜日上午十一点再去,并在他家午饭,可以多谈谈。当他与我谈话之时,有个女孩粘在书房后门,半掩半露,并不躲避。他看见了,就叫:“韵香!你来。”韵香飞快就走近书桌了。他女儿说:“这就是我在东山学堂考得的得意学生,你见过,行礼。”韵香对我鞠躬一笑,说:“我知道你叫萧旭东!昨晚,我父亲给我看了你的试卷,你的字写得好秀气!”她很大方,而我反而有些难为情。只好说两句你太夸奖了,谢谢她。她大约十三四岁,长得很美。县太爷说:“韵香也在家塾念书,已会吟诗作对,你们下星期日再多谈谈。”我就兴辞告别了。县太爷送我送到仪门,又叫差役送我过河,回到东山学堂。

我把一切经过,详细告诉了周老师。周老师非常高兴。但嘱咐我说:“此事不要声张,莫和人说。县太爷想有意招你做女婿吧。但如堂长知道,必去破坏,故然不可声张。”

礼拜日上午,我要去知县衙门吃午饭了。我私地问周老师我送什么礼物。周老师想了一下说:“礼物很难送,太贵你送不起。太俗你不当送。你不是有个端石小砚台说是你家旧藏的么?你若舍得,就把那小砚台送给他,说是你家先人传下来的,以此致敬。我当即照办,把小砚台洗净了一下,用纸包好,带去知县衙门。刚进门,差役都认识我,叫我萧少爷,把我带进县太爷上次和我谈话的书房。差役进去通知了。不料韵香倒先出来迎接。亲热的已同老朋友一样,一会儿,县太爷也出来了。他劈头一话:“别忘记叫我老师,不要叫我县太爷!”我叫了一声老师,请安问好后,随即献出那个桃子形小砚台。并说的是我曾祖父所用砚台之一。我说:“因无他物孝敬老师,请你赏收。”他谦谢了几句以后,韵香说:“爸爸,这砚台又小又是一个桃子形,与我的桃子水盂正成一对,是送给我的吧。给我吧!”他笑笑问我:“你看如何?就送给她吧。”我答:“老师!遵命!”韵香说:“萧少爷,多谢!多谢!我一会把我的桃形水盂给你看,看是不是成为一对呢!”一会,差役来说:“饭菜已上席了。”县太爷说:“我内人病了,不能起床,我无有其他儿女,今天就我们三人同席,外无他人,以后,我可差人去约你常常来吃饭,不要拘束。”我连声谢谢。在席上很少说话,只韵香把些鱼送到我的碗里,也送到她父亲碗里,总对我笑眯眯的。口舌无语,眉目传情。同年岁的男女孩子,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的多,我在东山两次“艳遇”,都是女子先施,我且反应不强。

正在我与陈老师陈韵香往来亲密之时,忽来一个新闻,陈老师奉到命令调去安徽,就快离开湘乡了。这真天违人愿,好景不常。一个礼拜上午,我照例去陈老师衙门,在他家三人同吃午饭。陈老师告诉我这个不幸的消息,三人相对无言。我早已眼眶红润。陈老师问:“若是我带你同去安徽,你愿意么?你的家里会答应么?”我答:“谢谢老师好意,我愿意追随,但我要侍奉父母,我的家里也不会答应的。”陈老师说:“自然!我想也是如此,这真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呀!”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我说:“老师不必叹气,你到安徽必会收到比我更好的学生。我长大了,日后也可以去拜访老师的”。他望着韵香说:“这话倒也有理。”他知道此时最伤心的是韵香。我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安慰韵香的。此时,他们已在预备行装,韵香匆匆进去,取出她那桃形水盂,对陈老师说:“就把这水盂送给萧少爷不好么?”陈老师说:“很好!很好!”韵香意思,希望水盂砚台两片桃子有“破镜重圆”之一日。我也希望有一天真能去游安徽再见他们。那知此梦六十年来也无从实现。陈老师当已早归道山。韵香倘在人间,也是鸡皮鹤发七十以上的老妇人了。

毕业后,学校即放寒假,我回家把考试及与陈老师的往来,前前后后,详细告诉父亲母亲,母亲说:“县太爷是想招你入赘呢。”父亲颇不高兴的说:“招人入赘,应找孤儿,县太爷既打听明白你有父有母,何能起此念头?”听说县太爷还要半个月才走,我想去县城送行,母亲说:“韵香会更难过,以不亲去为好,可写封信派人送去。”我想信太普通,我请父亲代作了一首七律抄正送他。上款称他老师,下款自称受业。并加送了一付我曾祖父所写的对联,纸包外贴红纸条,写敬祝韵香女士一路福星。萧旭东上。

小学毕业回到乡下,大家都叫我洋秀才。父亲对我说:“这是科举余气未尽,你应准备明年进省去升中学。将来大学、留学,要做个学有专长之才。“白日莫闲过,青春不再来!”你渐渐长大了。要知自立!自辟前途!自打天下!”

我在东山小学,毕业于宣统元年(1909年)冬月。时年十五岁。至今六十年矣。所有师长均已早作古人。同班同学之通音问者,只近三十年前余供职农矿部时,会与孔膺笏君(学名庆绶),多所往还。后随余赴北平,助余办立北平天然博物院,为文书组长。然自1935年以后,不复再通消息。六十年来音问频通,老而愈亲者,只丙班同学易静正君(价)一人。近年在台北任国立编译馆主任编纂,及正中书局总经理等职。六十年一转瞬耳。而聚散离合,竟若隔世。曷胜慨叹。走笔至此,并为之记。

三二、独赴长沙、自打天下

“一年之计在于春”。宣统二年正月,我请示父亲作升学的计划。决定去长沙入一个最好的中学。那时,我已满十五岁,应付世事,自觉已有把握。入学考试,更不在乎。父亲对我前进求学,一切牺牲,均所不惜。筹措了四十块光洋,交我作学膳零用。说不够时,以后再寄。于是一个脚夫,一肩行李,送我步行一百二十里到了湘潭。再搭小轮船,船行四小时,就到了长沙。

离家时,看见父母渐就衰老,而家道又渐就衰落,甚觉怏怏难舍。但不愿父母看出我的伤感,又念父亲勉我自辟前途,自打天下,也就硬着心肠,离开家门,向远远的前程走去。使劲两条腿在长途上一步一步的量着前进。那一百二十里的路程,可也真不短呢!量过一程,又是一程。走过一站,又是一站。我从来没有步行过这样的长路,然而一看挑着我书籍行李的挑夫,肩挑百来斤,也是一步一步的在量路。我是空手空肩一身轻,反而感觉行路之难。不免自觉内心惭愧。因惭愧而奋勇,不知不觉脚步便轻快了许多。又想到父亲当日由湘潭赶回家来夜间灯下才家门,还要祖父睡椅旁边立个把时辰。我又何敢自觉步行疲乏?挑夫不时问:“二少爷走累了么?前面落店歇一会吧。”我总是答说不累,因为我他明日回家,母亲问起他来,知道我远路很吃力,增加母亲的伤感,走到那天下午黄昏时候了,我实在走不动了。虽然记起父亲常训我的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九十。”最要挣扎在最后的一段。我实在没有余勇可贾了。挑夫大概也知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远路,一天来已走了一百里,还差二十里才到湘潭县城。他提议说:“今晚落店安宿一夜。明日清晨起来,到湘潭县城时,不过上午八九点钟,正好赶上十点钟开去长沙的小火轮船。”我同意了。便落宿一个小客店。在客店晚饭,菠菜豆腐,吃得分外有味。因为饥者甘食,我早饿了。吃饭时,遥想家中也正是晚饭时候,但不知母亲他们吃的是什么菜,恐怕没有这客店的菠菜豆腐的好吃。吃饭后,便去安眠,一上床便睡着了。一夜睡得格外的香,似乎是向来未有的美睡。第二早,破晓即起,又奔前程。一路清香,如同到了另一世界。挑夫是老家人,一路上和我谈些家中掌故。他说我祖父曾祖父的事,许多我不知道的。一路上说得正高兴,不知一下就到了湘潭县城。他一直伴我送上小轮船,才依依作别。我深感老人家之忠实,心中暗想,将来我若有了力量,定要使他享点晚福。临别,我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赠送了给他,大概也有一元或八九角的铜元票币。请他在湘潭县买几斤母亲喜欢吃的落花生外,其余都归他自己使用。

长沙是我旧游之地,轮船一靠码头,就有脚夫上船来帮运行李。我步行偕同脚夫直到明月街湘乡试馆(不知何以不叫会馆而叫试馆)。馆中正有空房,我在楼上选了一间较为光亮的住下。馆中已住有二十来人,有在学校上学的,有在铁路局当小职员的,也有暂住要往他处的。只有我年纪最小,而又长得单瘦,他们都笑说来了一位萧姑娘。其中有一个认识我父亲的,为我大加宣传,说是由萧家冲来的“神童”,因为这神童的虚名,全馆的人都对我有些刮目相看。就是厨师堂倌对我也不稍加欺负,也没有人再叫我“萧姑娘”了。事实上他们聚在一堆,总是吵吵闹闹。只我一个人总在房里看书用功。不久,他们都来请写对子写折扇,也有请我代拟书简的。我当然不好意思接受报酬。他们就交钱与厨师炒一碗牛肉丝或一碟鳝鱼片,为我添菜。厨师是包饭制,饭食也不太坏,我想起家中的饭菜,就从无加菜的举动。但厨师送饭来房里时,常有一样添菜。说是某老爷奉送的,我吃后当然要去道谢。觉得很难为情。后来我定个办法,有请我写字或起信稿的,以不送添菜为条件。有一位谭先生犯了此戒。我居然不吃。交厨师原碗退回。这试馆中每晚有打牌聚赌的场面。我自然从不参加。于是他们又叫我“圣人”。其中有位六十来岁的刘老先生,最喜说笑话,他说:“萧先生是‘神童’而加“圣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的确,我在馆中虽极年少,因为操行端谨,真有神圣不可侵犯之势。住馆的人,换洗衣服被单,都是由隔壁家邻居包办。邻居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媪带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同住。以洗衣为生。往来馆中接取衣被者都是老媪经手。馆中有几人恶作剧,运动了那家母女,只我一人的衣袜被单,由她的女儿来往接送。那女孩本也长得姣好可人。以问洗衣服为理由,每日至少必来我房一次。始而我说今天没有衣服要洗,她听了一笑嫣然而去。继而她居然站立门口,攀谈不去。有时还问寒问暖,表示种种殷勤。她,他们,不知我是个真的鲁男子。我每逢她来,问答一两句话,即把门一关,不再理她。人毕竟是有羞耻心的。大约一两个月后,她不常来了。偶来一次也不多说话了。一夕,那位刘老先生来直接问我:“你不喜欢那位洗衣姑娘么?别人还求之不得呢?”我听了,很看不起那个老头子。我说句谎话并讽刺他说:“我已结婚了。我的太太比这女孩子好得一万倍呢!我们读书人,安能如此轻薄与女子来往?刘老先生!你是年尊的长辈,为何同他们轻薄少年一样来同我开玩笑?”刘老头面红语塞,连说:“萧先生!你很少年已结婚了,你很有福气。”支吾几句就退出我的房间了。自我已经结婚的消息一经传出,这股妖气才不再来作祟。事后思之,我亦狠心人哉!少年人单独出门打天下,亦险矣哉!暑假回家,我将洗衣姑娘这段“艳遇”,详细告诉了母亲,母亲欣然奖励我说:“好孩子!不错!你没忘记我常常告诉你的话:凡是宝庆邵阳很远很远来求你外公治杨梅疮的妇女,都是漂亮的美女。”我感谢我的母教,使我从幼小便怀有美女与梅毒的联想。我常视美女为尤物不可亲近,使我生平从没投过美女的陷阱,但也不知遇过多少美女,失之交臂,岂为不幸?未曾一度投入陷阱,乃是大幸。细思生平,因在幼小即已深受这种母教的影响,对于中外美女,虽多藐视甚或仇视的错误,但无欺罔或蹂躏的罪过。人生受母教的关系,何等重要呢!

我到长沙,原是要入一个最好的中学,当时人人称为最好的中学是优级中学,全名称是省立优级师范附属中学。因为经费充裕,设备优良,教师又皆一时之选。那时考试只凭一篇作文,次之书法,我去一考,便高中了。是全榜的案首。入校后即被教员及同学所注意。那时我已拖了一条很长的发辫。我习惯清洁整齐,此亦由于母教。上中学是读通学,食住及自修都在湘乡试馆。我每早由试馆去中学之前,必花两个铜元,到附近一家理发店,将发辫梳得整齐光滑。时髦的辫子叫流水瓣,梳得每股很长很松。我的衣鞋也穿得整洁。一般同学起初都误认我是一个花花公子。有些真牌的纨绔同学都来和我攀结。约去他们寓所打牌,甚至叫条子(叫姑娘妓女),不到两三回,他们都大失所望。才知我是一个乡木佬,牌也不会打,姑娘更使我联想到梅毒,视之如蛇蝎。不到十天半月,我与他们便泾渭分流,他们再也不理我了。其中只有一位同学和我接近亲善。他用功而且长于数学,他叫彭庆鋆,湘阴人。过了三年,他也转入第一师范,与我又做同学,但比我低了三四班。到1932年,我受命考察欧美农林垦殖。放洋前,偕先室回故乡扫墓。过长沙,长郡中学校长王季范先生请我去对学生讲演。我又在那礼堂遇见了他一次。才知他在那里当学监。优级中学分文科理科两班,我在文科。两班同学约近百人,均与我同学有一年之雅。一百人中以后尚通往来者,只此彭君一人。大陆沦陷后,如他尚在人世,也必受尽熬煎,不堪闻问矣!

优级中学就附设在优级师范之内。只在中学设一学监,管理我们的教务。师范班人数甚多,似乎有四班。他们的学监室就在我们中学教室之旁。其中有四五位学监。据说都是些举人或拔贡。他们一下笔便作千年之想。那时没有电话,校外传达用书信,校内传达用便条。他们有事派工人持便条向他处有所接洽时,都在便条上写出他们优美的书法。我很欣赏。我常设法在中学学监处讨得,或工人处买得。(给他们两三个铜元,请他们保存着卖给我。)我曾收集了不少便条,裱存留在故乡桃坞塘。当已早遭清算,付之一炬了。

优级师范及中学是拆毁旧有贡院考棚重新建筑的宽大新舍。在我第一次上长沙的小学时,曾有一次官立学校(似乎是铁道学校)的入学考试,是借用贡院一部份举行的。我曾赴考。所以我有坐过一次科举时代的考棚的经验。考棚建筑是一排一排横式排列的。每排若干棚(似乎是二十棚,当时数了一下,后来忘了),每棚如同一间小庙,内有坐板及案板。案板即是书桌,坐板宽到墙底,即是卧铺。上有小格木板,即是临时书架。棚前隙地颇宽,旧日考生即在其地生火煮吃。每排尽头有一厕所,我在考棚作文交卷后,又向院内四周观望。不知我曾祖父坐曾坐哪一考棚,由此得意腾达?不知我父亲坐过哪些考棚,蹭蹬潦倒?中乡试第十五名的房叔,在哪一棚写成他的三国人才优劣论?曾国藩坐的考棚是哪一个?左宗棠坐的考棚是哪一个?这些考棚,这些小庙,不知成就了多少人?不知妨害了多少人?

如今考棚全毁了,我又在这儿坐在教室或图书室,世变沧桑,安知这教室这图书室,不就是当年我曾祖父我父亲我房叔或曾国藩左宗棠曾坐过的考棚的遗址?我今日所坐的教室与图书室,十年百年后,又将作何状况?雪泥鸿爪,如此这般,“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当年每日来往优级中学,都不禁感慨系之。

优级中学课程确乎优良。中学部许多教师,是师范班教师兼课的。我们的国文教师,是郭嵩焘的儿子,我们都叫他“郭嵩焘的儿子”,再无人问他自有什么名号,偶然有人叫他郭十五矮子。我出身“书香世家”,从不如此叫他。但也从未问记他的名号。我且以文章受知于他。受他邀请,造访他寓。寓前大门上方一白石横额,上刻养知书屋四字大楷,原是郭嵩焘的旧宅。升堂还瞻拜了郭嵩焘的大张遗像,我对之肃然起敬。还参观了一下郭氏藏书。他也问及我的先人,攀谈了一点世交关系。我们的史地教员是熊知白先生(崇煦),时负盛名,他是师范科史地班的主任。后范源濂长教育部时,主张人才教育厅长制,简放他为湖北教育厅长。民十三四,他在旧京后门外办了一所女子学校。还来我寓访问,有所请托。但未叙及我们的师生关系。因在上课时,原无私人来往。中学课程中有博物一门,即包括动、植、矿三科之制。教员是日本有名的学者,他也是师范科博物学的主任。他不通中文,上课时有一中国翻译,是一个小白脸。穿戴花艳,学生都叫他“小生”或“小白脸”。大概除能说几句日本话以外,也学无一成了。日本教员上课,是很使学生得到实益而感觉兴趣的。他先教动物,都拉禽兽到讲台堂上来讲解。不是禽兽标本,而是活鱼活鸟活羊活狗。有一次最使我难忘的,是搬上一只雄小老虎。已先在笼中打了麻醉针,虎已半醉半死了。然后当我们面,把它杀了。先剥了皮,然后再剖解它。细看细讲它的肝肺肠肚。因为班上无女生,最后看虎的生殖器。并说老虎雌雄,每年只交媾一次。这是上帝的安排。不然,世间全是老虎,那还得了?小白脸把这段讲演,翻译得格外起劲。有个怀恨日本的同学很勇敢的大声说:“上帝应该限制日本男女每年也只交媾一次!”日本教员想这学生是对功课有何发问,他问小白脸:“这个学生提出来的是什么问题?”小白脸当然聪明,毫不迟疑的答说:“他问何以知道老虎每年只交媾一次?”日本教员问:“这学生刚才说了日本两字我听懂了。”小白脸又聪明的回答:“他问是日本老虎如此?还是一般的老虎都如此?”日本教员答道:“一般的老虎都如此,是研究动物学的人在动物园所得试验的结果。”可能酿成的一场风波,被小白脸很聪明的应付过去了。”同学们才对小白脸增加了一些好感,一时又称他为外交家了。

真怪!在这场喜剧之后,不过几天,这位小白脸外交家在校内宿舍自杀了!自杀方法是服了砒霜(因他房内发现几个砒霜瓶子),自杀原因,传说不一。最可靠的,大家认定是失恋。他眷恋一个颇有艳名的妓女,和人争风吃醋。那妓女丢了他跑了。又有人说他是为嫖账所逼,妓女鸨母声明过了限期,如不还清,就要打到他所住的优级师范来。学校会计说他预支薪水,已有数月。在死前先一日还去请求预支三四个月薪水。会计说要请示校长,没有答应。他在会计室当时已经神色沮丧。就在那夜发生自杀情事。所以揣想他是为嫖账所逼。究竟如何。谁也不知。十之八九,与桃色案件有关。则全校人士,一致相信。我还跟着两个同学到他自杀的宿舍窗外观望。那时尸体早已入棺抬出了学校,但书桌上床上杯瓶书纸,满室狼籍,那时,学校中正在向官厅办报案手续,只见那小头瘦矮的校长从校长住舍(就在教职员宿舍那一边)向学监室跑来跑去。优级师范校长姓刘名钜。是一名进士。身体很矮。脑袋很小。外号小脑袋。据说来头很大。是张之洞函介与湖南巡抚余诚格的。所以得此办学肥缺(当时长沙各校经费,以优级师范最为充裕)。刘校长书法学何绍基,最负盛名。求书者来者不拒。我会买一宫扇,由中学部学监代为转求,上款写与我的父亲。暑假回家,持以敬献。父亲欣然,说刘字比何字潇洒,我也有此感觉。我曾到校长办公窗外观望。看见他室内纸张扇页,堆积如山。伺候他的工人说,他每日除看公文批发文稿外,惟一工作,就是写字。

优级师范科的学生二百来人,都是后来在长沙中学阶级的当局,而且有一时期包办湖南省教育会,如黄缙是有名的地理教员,如张岗凤化学教员,如孔昭绶曾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自命有演说长才。在学术上最有贡献的有黎锦熙,陷在大陆,恐已早遭清算,虽然他是毛泽东的受业老师。又有王季范,后任第四及第一师范的学监,及长沙中学等校校长,他是毛泽东的姑父,闻在红朝,挂名顾问,坐领干薪,以求一饱而已。实皆共党认为思想落伍之人,此皆当日优级师范学生之佼佼者。

清末民初,长沙教育界,原只有私人兴学派。如胡子靖之于明德,陈夙荒之于楚怡,朱剑帆之于周南,彭泉舫等之于修业,此可谓之老派。自有优级师范毕业生后,他们在长沙南门外妙高峰下成立个校友会,人们叫他们优师派。又有自日本东京高等师范毕业回湘者,他们叫东京高师派,简称日本派。他们竞争地盘,最高位置为省教育会(符定一曾任省教育会长,属优师派),主要学校为第一师范,因班数多,经费足,可以位置多数教员(孔绍绶曾长第一师范,属优师派,东京高师派也曾主办数年)。老派人物对于这些竞争,以为不屑加入,新派竞争,则为工作饭碗问题。各种情节,花花絮絮,都将细细叙述,编入我要写著的“儒林新史”。

我独在长沙“自打天下”的一年,在学识方面,实无多大进益。不过多见一些世面,多上几位“大教员”的功课,眼界心胸,果为一宽。最重要的,在那年下半年,遇到几个革命党,谈及革命排满的事,我最感觉兴趣。约定寒假回家禀明父亲,决于明年(我十七岁)正式而秘密加入同盟会。并预定为阴历二月十九日,那天是我父亲生日,前几年我初到长沙认识禹之谟,石蕴山,谭人凤,几位革命先进,都是由父亲率领去接洽的,父亲早已入盟。说我年龄太小,等三五年再正式加入,我要请父亲写信与石蕴山谭人凤诸位,我才宣誓正式入盟。

三三、入同盟会、革命排满

光绪三十二年,我“初到长沙,入洋学堂”。在前第二十八段中已经叙过:“在这年中,有两件事在我生命上是刻划很深,关系很重的:一是知道要革命排满,认识了禹之谟、石蕴山、谭人凤诸先进,也瞻仰过黄瑾午、刘揆一的丰采言论,也知道革命首领是国父。……第二件是暗中摸索,搞通了作文。”.

宣统二年,我“再到长沙,独打天下。”在这年中就有三件事在我生命上是刻划很深,关系很重要的了。第一是我正式加入同盟会;第二是我择定以教书为职业;第三我学会了填词。虽然填不好,但确已上瘾入迷,可算是入门了。

在我离家赴长沙之前,和父亲母亲有过多次的家庭会议。那时我年纪已满十五岁,我的身材个子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父亲也不以小孩待我,有许多事常和我开会讨论。我也有自由发言的机会和勇气了。父亲第一次在我们三人会议席上,大谈其国事。说非革命排满,中国是没有前途,而且国运很危险的。要我立志求学和救国。要我到省垣秘密去加入同盟会(父亲已加入几年了,但乡间无人知道,只我母亲知道,而且非常赞成)。母亲便勉励我说:“你父亲早是革命党了,现因祖母衰老,不能远离,正好‘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该努力‘养志’。”(当时母亲还把‘养志’的道理说了一大遍,母亲只读孝经、论、孟等书,就被我顽固的外祖父阻止不再读五经及学诗词了。但母亲真可算深明大义!她所说“养志”的话,使我终身受用不尽。)父亲嘱咐我说:“禹之谟先生,你很认识的,可惜已成烈士,你去长沙,拿我的信,去拜会我的老朋友石蕴山先生,你见了他叫他石老伯或石老先生都可,你在天心阁也认识他的,但不很熟,他是很热心很忠实的革命党,你去请教他,你该虚心领教,听他讲话,如同听我讲话一样。”母亲问:“去拜会他,不要带送点礼物么?”父亲说:“可以不必,他不在乎这些,也没有合适的礼物好送。”

我到长沙住定后,第三天我就去拜会石老伯。他住在宝庆会馆(他似乎是武岗县人,我当年没有详细问记)。他接见我,非常亲热。看完我所呈父亲的信,他问了一些关于父亲近况的话,然后起身,把房门锁上。他和我大谈其国家时事。他先问我对于国事的看法。我立即用了父亲的话回答:“非革命排满,中国是没有前途,而且国运很危险的。”石老伯翘起大指拇说:“顶对!顶对!你真是你父亲的好孩子!现在我们的事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来,我先抢着说:“革命排满!”他又大笑说:“顶对!顶对!你很懂事!”他随即又问我:“你赞成君主立宪么?若是清室立宪你赞成么?”我又用了当年祖父常说的话回答他:“我不赞成君主立宪,保皇党!清室说立宪也绝无诚意,只是一个骗局!”他立起身来,在桌上大拍一巴掌说:“你真行!真行!是一块材料!”然后他问我知不知道父亲是同盟会员?又说了许多同盟会的宗旨、历史。最后问我“你如今满了十五岁,可以入会了,你愿不愿意入会?”我当然答应说愿意,很愿意。他说:“好!你今日就填表入会,入会后有两大点要切实注意,一要绝对忠实,二要严守秘密。”就由他在皮箱里拿出一本名册来,要我填写签字。我说:“我请改迟十几天填表签字,我请等到二月十九日我再来入党。”他问:“为何要等到二月十九日这个日子?”我说:“二月十九日,是我父亲的生日,我在这天入党,表示我继承父志,同时,我也来得及去禀告我的父亲。”石老伯说:“这更有意思了,好!就等二月十九日上午来办事,我还要同谭人凤先生说一说,一来告诉他这件喜事,二来也请他出名做个介绍人。”

二月十九日到了,那天清晨下雨,但早饭以后,云开雨霁,忽然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世界!我开心极了。大约十点左右,我就到了宝庆会馆,石老伯也正在等我,见面后,无须多谈,他拿出一个簿子,他问,他写,把我的姓名籍贯生庚写上,又写上谭人凤石蕴山两个名字为介绍人,然后命我签字加盖指模,便如此完成了入党的手续。到如今六十年了。所以我常和朋友说,我是一个不够努力的老党员。但我也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党员。因为爱党,我在民六民七,就在长沙开始反俄反共,卒至与毛分道扬镳(可说我是一个最先反毛者,当日共同反毛的同志,如今在台的尚有立法院任委员培道)。北伐时期,我在旧京秘密工作,也曾名列黑单,住过东交民巷不少时日。抗战时,南京汪政权叛党辱国,对我累诱以高官,我均认为不值一笑。大陆沦陷,许多败类,拼命去投靠而不得拢者,奇形怪状,丑态百出。当时赤朝,自伪党首领以次,居主席与部长阶级而为当年我们组织中之小兄弟小妹妹者不下二三十人。而我在旧京之小住宅,多年悬案,未予没收,其理由为“欲争取萧某回国”,而萧某与匪,不能两立。远在海外,备尝艰苦,未曾一与理睬。凡此甘苦自道,为继成父志,及缅对当年之禹之谟、石蕴山、谭人凤诸先进,均扪心毫无愧仄也。

第二件大事,是我择业问题的讨论。乡间习惯,一个男子到了十五岁就择职业(到了十八岁就议婚姻),在我再赴长沙之前,父亲母亲和我谈到将来的职业,问我嗜好如何?打算如何?我说:“我要择个职业,使我个人身家可以自活,而同时确实有益于人。”父亲问:“什么职业?”我说:“学做医生,诊病有报酬,而往往为人解除痛苦,甚至可以起死回生!这个最合我的理想。”母亲听了,大不赞成。她说:“当医生非常劳苦,须要自己身体十分强健精壮,我曾和你大舅父商量过,他说:“子升将来什么都可学,顾不宜习医,千万不要当医生!””我回答母亲并同父亲说:“医生外,我最喜做的事是教书,我三岁半起,就教赵二当小老师了,我教的成绩不错,这也是母亲指导我的游戏方法呢。”母亲说:“教书我赞成!”父亲说:“就预备教书,也当先入一个好的中学。”恰好,那时长沙有个省立优级师范,办得最为有名(远在岳麓高等师范之前),而这个优级师范又办了一个附属中学,在长沙城各中学里,也算首屈一指。这也是前章我说过的,我再到长沙,就投入了优级师范附属中学之由来。后来果然站在教育界的岗位了,数十年来,国内海外,至今还是盘据讲桌,乐此不疲。

再说这年中第三件事:忽然对于填词发生兴趣。

自十四五岁以后,在家时,常听父亲一人哼唱,有时与好朋友抵掌剧谈,他常唱“故园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断红尘千丈……”这几句听惯了,听熟了,且能背出哼出,也懂得句中意义,但以下就念不上来了,不知是哪些句子了。有时,我又听他哼着唱着:“我本渔樵,不是白驹空谷。对西山,悠然自足。北窗疏竹,南窗丛菊,爱村居,数间茅屋……”我不独听熟了,而且很觉有味,但下半阕念不完全。还有几句为我父亲高声朗诵的:“紫微天上列三台,问英才,几沉埋,沧海遗珠,常著在鸾台,与世浮沉惟有酒,如有酒,且开怀。”我听熟了,而且懂得发牢骚之意。但上半阕,我又念不完全。此外还有许多词如“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我都很喜欢,但是我从无机会正式学习它。

那年(宣统二年)我在长沙,每星期日下午我喜欢逛玉泉山,这如北平之琉璃厂,满街全是旧书店。一次,我看见书摊上,有一本《宋词钞》,父亲所唱的词而我念不完全的,全在书中,我花了几个铜元,立即买了,跑回宿舍,快意大读,不亦说乎!不亦乐乎

第一阕,原是这样的:“故园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断红尘千丈。不学东山高卧。也不似鹿门长往。君试望。远山颦处,白云无恙。自唱。一曲渔歌,觉无复当年,缺壶悲壮。老境羲皇,换尽平生豪爽。天设四时佳兴,要留待,幽人清赏。花又放。满意一篙春浪。”这是刘因的《玉漏迟》,多美!

第二阕,原是这样的:“我本渔樵,不是白驹空谷。对西山,悠然自足。北窗疏竹。南窗丛菊。爱村居,数间茅屋。风烟草履,满意一川平绿。问前溪。今朝酒熟。幽禽歌曲。清泉琴筑。欲归来。故人留宿。”这是刘因的《风中柳》,恰切我家桃坞塘的风光。

第三阕,我才知道是这样的:“平生行止懒编排。住蒿莱。走尘埃。社燕秋鸿,年去复年来。看尽好花春睡稳。红与紫,任他开。紫微天上列三台(下同前文)。”这是刘秉忠《江城子》,为怀才不遇的人吐气。

第四阕,全文是这样的:“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太行如砺。黄河如带。等是尘埃。不须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十分达观看破红尘的话。未有善于此者。

这些词,这本词,真使我百读不厌。有许多如同是“我手写我口”,不啻若自其口出!我足足的迷了几个月,也填了许多。暑假归家,详告父亲,父亲说:“志士应担当世事,不可多愁善感,你过二三十年再看再学不迟。”我遵父命,这本奇书——《宋词钞》留在家中,束之高阁。暑假后,逐未带去长沙。自此修身怕为词所困,而又无意为文学家,故至今对于此道,虽仍爱好,迄无成就,但亦自足,无所伤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