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點意思的一篇,梅花山散步

司馬訏 1946-12-16

梅花山的梅花又開了

去不成就發點相關的吧

以下摘錄自《論語》1946年12月16日

寫“汪墓”

司馬訏*

一日無風甚暖——是江南的初冬天氣,我爬上南京東郊的梅花山,梅花還在冬眠,(正醞釀一個溫馨的夢吧)因此無甚可看。我也非為看梅花而來,而是要看看“汪墓”;那是一個賣油炸臭豆腐的瘦漢指給我以方向的,走完一段岡子,很容易就發現了它。
一座圓圓的石頭坟,也沒有碑銘,在稍遠的泥地上,倒着一面石碑,看來新近才琢成,還來不及刻字。從坟頂望下去,是一段長長的墓道,石級還不曾完工,一直銜接到明孝陵的一對石馬。
“山色六朝青”*,然而此時的紫金山則是黃懨懨的;也許是死者最後的“僭妄”吧,墓地正當明孝陵與中山陵之間。前者墓道的石人曾經雙目凝淚,後者殿前的寶鼎帶着聖戰的彈痕,可以供人感喟或膜拜,汪的墓地則空疏的很,偶然有幾聲鴉啼,像是代表着多辯的死者的最後言論。全部景象如此,倘在畫家的筆下,恐也只得這麼寥寥幾筆。
但在感傷的詩人則不然;這兒沒有“蕭蕭”的白楊可資吟詠,却有現成的梅花可以落墨;山上自從添了這個石饅頭,梅花就啜泣起來了。
我用籘杖去敲擊那面沒字的碑,石頭發出漠然的鈍響。看着那樣白淨的石面,我以為應該題上點什麼的;譬如:
“一個賣國賊”嗎?
“此中人得到了永久的和平”嗎?
“一個不懂政治的政治家,如今他放下政治了”嗎?
“一條狗”嗎?
都未必好。或不如這樣寫:
“在人生的舞台上,他扮演了將近六十年的小生”

我又走過去看那座石頭坟,對於此中的長眠者,我只記得他的一闋小詞:
“夜深小樓明燈火,擱筆淒然我。……”
倘墓中人真會做“鬼唱”,也許會唱醒梅花的魂,其後則仍然是“啜泣”。
在無比的寂寥中,發生了一件小事,一個穿長衫的遊客,走到墓前,深深一鞠躬,等抬起頭來,一眼望見我時,立刻面紅耳赤地跑開了。
看樣子,這人也不像是哭董卓的蔡邕,恐怕是一個只注意米價,而不甚留心國事的胡塗公民。
從墓道上走下去的時候,我忽然有一個預感,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將在報紙上,讀到一位御史大人的“叫座”的文章,說得義正詞嚴,於是在毀魏璫祠一樣的熱鬧情形下,剷平了這座坟。
中國雖大,荒地雖多,是不能容留這堆石頭的。

第二次遊梅花山,是一個冬日的下午,夕陽無限好,天氣不甚寒。
山上千百樹梅花,都著上了繁密的苞,有一枝甚且開花了。春到江南,今年似乎特別早,不久,看花人就會看見這兒的香雪海,那也許有些像金冬心的畫帖:借玉樓人口脂寫成的“萬點花鬚”。
當我重走上那個岡子的時候,不禁驚愕了:“汪墓”已經不見,連墓道也已被剷平,只在泥地上留下一個濕印。
無怪有枝梅花要忍俊不禁了。
下山的時候,我問那個賣油炸臭豆腐的瘦漢:
“這兒的坟呢?”
“炸了。”
“屍體?”
“屍麼?”他摸一摸頭皮說:“他的大老婆運到北京去下葬去了。”
他回答得很天真,我想了一想,一個人笑了。
我的著論文的積習又抬了頭,我想起了曹操。“賣履分香”,阿瞞死得何等“藝術”?但據說他是佈置有七十二疑冢的,於是,聰明的人就說:“發盡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屍”。但又有更聰明的人起來問:“安知老賊之屍,不在七十二冢之外”?蒲留仙善於想象,因此就設想他的屍葬在水底,而且是武裝了的。
比起曹操來,汪還算是老實的。

歸途,我的嘴唇上唸起郭鼎堂*先生早年的兩句詩:
有歡喜親吻死唇的王姬,
有歡喜鞭打死屍的壯士。

前者說的是多情的莎樂美,後者則是盛怒的伍子胥。

(三十四年冬寫於南京旅舍 三十五年冬在上海改寫)


註:
●作者司馬訏(1912-1979),即程大千,原名程滄,作家,知名報人,《新民報》台柱之一,代表作《重慶客》。1946年5月,於上海創辦滬版的《新民報》,存續至今的《新民晚報》即此報。(參考 伍立杨“名报人的文学绝响——略说奇书《重庆客》”,《四川文学》,2007年,第1期)
●“山色六朝青”,宋·王圭《金陵懷古》:“六朝山色青終在,千古江聲恨未平。”
●郭鼎堂,郭沫若,兩句詩出自其1925年《文藝論集》初版序:“有喜歡和死唇接吻的王姬/有喜歡鞭打死屍的壯士/或許會來到我的墓頭/把我的一些腐朽化為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