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如人生中最後的光陰

梁淳白 2019-11-02

來源:

梁淳白:《陳璧君在人世間最後的兩晝夜》,台灣《傳記文學》第55卷第6期,1989年12月,第62-64頁。

摘抄部分,以便參考

說明見文後

……

五、巧遇陈璧君

一九五九年六月初的一个早晨,我的胃大量出血,紧接着就是“柏油便”(即黑色大便),监房便把我送进邻近的监狱医院,这医院的女病房,和广慈、仁济等医院的大病房很相像,只是窗上加栏杆,门上加铁栅而已。记得我初进病房时是睡在第十二号病床。病房里有个主管“劳动犯”(劳动犯多半是被判刑期较长,年纪不大,身体也不错的罪犯,被分配在各处劳动。劳动时与平常人一样。在医院服务的劳动犯,做护士的,也和普通护士一样,只是下了班就得回到监房)。这“劳动犯”原是一位女记者,对政治犯很照顾,常常给我一些提示,使我少受很多苦。

我在十二病床住了半个月,一天,劳动犯忽然叫我换到第十三号床去。我只好换过一个床位,她轻轻告诉我说是陈璧君又犯病了。因为洋迷信不肯睡第十三号病床。刚换好床不久,陈璧君便被人用担架抬来了。她与我只相隔一个床头柜。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着柜子看陈璧君,只见她满头稀疏的白发,形容枯槁,我欠起身来,在微弱的灯光下对她笑笑,轻声问她:“你是汪精卫夫人吗?”(在监狱里,是不许称名道姓的,管理员和劳动犯都是叫我们囚号的。)她点点头,我轻声说:“我还记得汪的‘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首诗呢”,她听到后,又对我点点头,似乎没有一点恶意,完全不像传闻中描述的样子。然后她喃喃自语地说:“他是一个美男子。”大约讲了两三遍我才听清楚。我讨好地说:“想当年,您也一定是位……”话很轻,因为监狱里是不许犯人互相讲话的。但是没有人不讲,只是轻一点而已。她用的是广东官话对我讲:“他取我的才,不是貌。”那时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犯人,索性坐了起来,探过头去和她谈话:“是哪个‘才’呢?有‘贝’的,还是没‘贝’的?”她微笑着似乎用对年轻朋友开玩笑的语气说:“两个都有吧?”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又像是对我讲,声音更轻了。她说:“我们家是广东有名的富户呢……”就在这时,巡夜的人打开了铁栅,我赶紧倒下去装睡。

第二天早晨,那位记者劳动犯对我说,十二号病床是心脏病发送进来的,问我昨晚听到什么没有,我还没来得及作答,陈璧君在隔床说:“这个小妹妹……”她的精神似乎很好,劳动犯对我挤挤眼,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做禁声状,就走了。

六、陈送我四个酱萝卜头

午睡不久,我听见十二号床有窸窣之声,不久,她用干枯的手递过四个酱萝卜头给我,用目示意,叫我收下。

失去一切自由的人,口淡是个十分痛苦的折磨,在监中若有人送你一点点盐,那就十分珍贵了,比给你什么都强。我当时已禁食和服半流质半个月了。酱萝卜头比盐高级多了。一时,我的神经紧张到极点。口水也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就像圣母玛琍亚突然显现在我床前一样。我知道这是犯监规的事,如被检举出来,是要加刑的。我抢下这四个萝卜头,赶紧藏在枕头下面。正在这时,记者劳动犯来到我床前,我轻声简短地告诉她:“十二号床给了我四个萝卜头,我塞在枕头下面了。”她轻声说:“不要紧”就拿去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我用门牙咬了一点点放在嘴里,这一点点能在舌头上放上半小时,这时肉体的满足与快感,不是我吃过的任何高贵食品所能给我的。两个萝卜头,我差不多吃了一个星期,直到离开病房回到监房的时候。

那天吃过晚饭,铁栅又打开了,进来一个管理员,在门口喊道:“劳动犯,把十二号床XXXX号的红本子拿来。”红本子是监狱中罪犯的存款本,叫谁拿红本子就意味着家里有人送钱来了。平时是探监时家属送来的,他们来时将钱交到管理员手中,登在红本子上,钱留在管理员处,红本子还给犯人。如果晚上叫拿红本子,多半是外面汇钱来了。陈璧君听说要她的红本子,很高兴转过头来,轻轻告诉我,也像是喃喃自语,说是女儿又寄钱来了,还说她自己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因为宋庆龄带人来参观时曾答应过她,会向主席求情,放她出去,和国外的女儿一起住。她的话断断续续,但我几乎每个字都能听得出来,她躺下了还反复地说:“我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也很为她不久的将来能得到自由而高兴。

七、她突然被拖出去了

早晨,我隔着柜子看她,她还很安静地睡着,枯槁的脸上,似乎有点笑容,病房里叫洗脸,分水的吵闹声也没有惊醒她,劳动犯来给她洗脸时,大叫一声道:“怎么十二号病床死了?”那是一九五九年六月十七日的事,终年六十九岁。

我手里攥着咬过一口的萝卜头,耳际响着她“我很快就能出去了”的呓语,这句广东腔若有似无的声音,使我怅惘,但没有一点悲伤。是的,她真的很快就能出去了。

早饭还没分过,两个男劳动犯拿了一条被单,把她放在当中,四角一折,对角结起,露出她白发稀疏的头,和没穿袜子的一双改组派的脚,两人拖着她一路由墙边拉出去。我一直不知病房的那面还有一扇门呢!哦!这就是所谓“拖牢洞”吧?唉!固一世之“才女”也,而今安在哉?

(一九八九年九月廿五晚在西雅图)

作者梁淳白,原為上海一所中學的數學教師。1958年12月因反右運動入提籃橋監獄,1959年6月和冰如在同一病房。寫作此文時距離冰如去世已近三十年,記憶和敘述或有些失實之處,但總體來看基本還是可信的。

找外校朋友借了个数据库,全文pdf见此:

链接:https://pan.baidu.com/s/1lFmuvq-Di2hzNwh1Ua5DQA

提取码:vgp2 

找這篇是因為看到小汪的日文維基裡提了一句我聞所未聞的

最晩年に病室が一緒だった女性教師、梁淳白の残した手記『陳璧君の最後の2日』によれば、陳璧君は、若い頃の汪兆銘の詩を聞いて「彼は美男子だった」と2度くり返して口にしたという。そして、汪兆銘は陳璧君の「才」を、加えて「財」も認めたのだと語り合った。

尾註出處是上坂冬子的《我は苦難の道を行く 汪兆銘の真実》,中文維基沒有提過,輾轉查詢這個所謂『陳璧君の最後の2日』,終於找到這篇原文……

我想有時候,某種美麗,足以構成全部的理由、全部的正義,美是聖經,無上密,是忘掉一切之後唯一能夠再度浮現的東西。

如果曾經擁有過,你明白自己已經是最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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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香满路的幽寒: 冰如姐QAO [2019-11-02 16:12:21]